法国图卢兹,空客总装厂。
这里是欧洲航空工业的心脏。巨大的厂房像是一座宏伟的教堂,里面停放着还没喷漆的“绿皮”大飞机。
林远带着夸父机器人来了。
但是,迎接他的不是鲜花,而是一群穿着蓝色背带裤、眼神不善的法国大汉。
领头的是个大胡子,叫安德烈。他是空客总装线的工会主席。
“中国人?”安德烈嘴里叼着半截没点燃的雪茄,斜着眼看林远,“听说你们在德国过了考试?别以为那就能在这儿横着走。”
“德国人是死脑筋,只要符合规矩就行。但我们法国人不一样。”
“我们造的是飞机,是艺术品!不是你们那些流水线上的廉价玩具!”
“而且,”安德烈指了指身后那群工人,“我的兄弟们不答应。你们的机器要是进来了,我们去哪?”
“罢工!罢工!”后面的工人开始起哄。
这就是法国特色。一言不合就罢工。
空客的副总裁皮埃尔之前买软件的那位站在旁边,一脸尴尬。他想买机器人,但他不敢得罪工会。
“林先生,”皮埃尔小声说,“这事儿难办。安德烈说,除非你的机器人能干那个活儿,否则别想进门。”
“哪个活儿?”林远问。
皮埃尔指了指旁边一个巨大的机翼组件。
“油箱密封。”
林远走近那个机翼。
飞机的油箱,其实就是机翼里面空心的部分。为了防止漏油,所有的缝隙都要涂上一层厚厚的密封胶。
这胶水味儿极大,有毒,还黏糊糊的。
最要命的是,油箱里面空间极小。
林远看了一眼那个检修口。
只有一个脸盆那么大。
“安德烈说了,”皮埃尔叹气,“这就是那个活儿。人进去,得缩着身子,像虫子一样爬。里面黑,闷,还有毒气。工人们最恨这个活,干久了肺都不好。”
“如果你的机器人能钻进去,把这活儿干了,工会就闭嘴。”
林远回头看了看身后两米高、肩膀宽阔的“夸父”。
这就像是让姚明去钻狗洞。
“这不可能。”顾盼急了,“咱们的机器人是人形的,骨架是硬的,根本缩不进去啊!”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安德烈抱着胳膊,一脸看好戏的表情,“钻不进去就滚蛋。我们不需要笨重的铁疙瘩。”
林远围着机器人转了两圈。
又去量了量那个洞口。
“能钻。”
林远突然说。
“老板,你疯了?”顾盼瞪大了眼,“除非把它锯了!”
“那就拆了。”
林远眼神坚定。
“我们的机器人是模块化的。”
“把腿拆了!把电池拆了!把那个大储氢罐也拆了!”
“只留下上半身和手!”
“变成个半截人!”
一小时后。
原本威风凛凛的“夸父”,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
只剩下一个躯干和两条机械臂。看起来有点惊悚,像个恐怖片里的道具。
“动力怎么办?”王海冰问,“电池拆了,它没劲儿啊。”
“接管子!”林远指着外面,“就像潜水员一样,给它接根脐带。”
“一根电线供电,一根光纤传数据,一根气管供气用于清理喷嘴。”
“把它变成一个线控机器人!”
改造完成。
现在的“夸父”,与其说是人,不如说像只大号的螃蟹。
“进去!”
林远下令。
没有腿的机器人,靠着两只手扒着洞口,一点一点地把身子挪了进去。
动作很别扭,但进去了!
“好戏还在后头呢。”安德烈冷笑,“进去了算什么?里面黑灯瞎火的,全是隔板,它能找着缝在哪?”
油箱内部。
这里确实是个迷宫。
到处是加强筋、隔板、管路。空间狭窄得让人窒息。
机器人头上的灯亮了,但在复杂的结构遮挡下,到处都是阴影。
“视觉系统受限。”汪韬在外面看着屏幕,“死角太多,有些缝隙根本照不到。”
“而且,”皮埃尔提醒道,“密封胶是黑色的,底漆也是深色的。靠摄像头很难分辨涂没涂好。”
“那就别用眼看了。”
林远盯着屏幕。
“用手。”
“什么?”
“摸!”
林远下令。
“启动触觉导航模式!”
这就是之前为了防止捏碎鸡蛋而装的“力反馈传感器”。
机器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贴在金属壁板上。
它闭上了“眼”关闭摄像头,开始沿着壁板滑动。
指尖传来的微小震动和阻力变化,被瞬间转化成数据。
“碰到加强筋了……转弯……”
“摸到缝隙了……深度2毫米……”
它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盲人,靠着手感,在黑暗中构建出了油箱的3d地图。
“开始涂胶!”
机械臂换上胶枪。
并没有像人那样涂得歪歪扭扭。
机器人靠着“手感”,始终保持枪头距离缝隙1毫米,匀速移动。
胶水像一条黑色的细线,均匀地覆盖在缝隙上。
不厚,不薄,正好。
外面的大屏幕上,虽然看不到画面,但能看到实时生成的“涂胶轨迹图”,像一幅完美的工程制图。
安德烈脸上的嘲讽消失了,变成了惊讶。
他干了二十年,也没见过哪个人能凭手感涂得这么直。
就在大家以为稳了的时候。
意外发生了。
安德烈悄悄给旁边的一个手下使了个眼色。
那个手下溜到厂房角落,偷偷关掉了一台风机。
那是负责给油箱内部通风的设备。
风机一停,油箱里的空气不流通了。
密封胶挥发出来的气体甲苯、二甲苯,迅速积聚。
这种气体不仅有毒,而且它是雾状的。
屏幕上的画面瞬间变得模糊不清,像起了大雾。
更要命的是,这种气体是有机溶剂,它会腐蚀电子元件!
“警报!湿度飙升!”
“警报!传感器读数异常!”
机器人的动作慢了下来。它的“触觉”开始失灵,因为传感器表面凝结了一层胶雾。
“他们在搞鬼!”顾盼气得大骂,“这是谋杀!”
“别吵。”林远按住顾盼。
他看着那个正在坏笑的安德烈。
“想熏死我的机器人?”
“没那么容易。”
林远拿起对讲机。
“汪总,传感器要是坏了,咱们还有啥?”
“还有记忆。”汪韬的声音很冷静。
“什么记忆?”
“肌肉记忆。”
“刚才摸过一遍,路已经记住了。”
“现在,切断所有传感器反馈!”
“启动盲打模式!”
这就好比一个钢琴家,闭着眼睛,堵住耳朵,光凭手指的记忆,也能弹完一首曲子。
只要起始点是对的,中间的动作就是标准的数学轨迹!
机器人停顿了一秒。
然后,它再次动了。
这一次,它不再小心翼翼地摸索。
它的动作变得极快,极果断。
手臂挥舞,胶枪喷射。
在那团足以熏晕大象的毒雾里,它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精准地执行着早已刻在芯片里的动作。
刷!刷!刷!
一条条完美的胶线,在黑暗中诞生。
它不需要呼吸,不需要看路,也不怕毒气。
它就是为了这种地狱环境而生的。
半小时后。
机器人拖着长长的“脐带”,倒退着爬出了洞口。
它浑身沾满了黑色的胶点,看起来脏兮兮的,像个刚下班的矿工。
“检查!”
皮埃尔带着质检员,拿着强光手电钻了进去。
安德烈也跟着钻了进去,他想挑刺。
十分钟后。
他们爬了出来。
皮埃尔一脸震撼:“完美……简直是艺术品。”
“所有缝隙,全部覆盖。厚度误差不超过0.1毫米。”
“而且,没有气泡,没有断点。”
安德烈没说话。他摘下防毒面具,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他看着那个脏兮兮的机器人残躯,又看了看旁边那群等着看笑话、却又带着期盼眼神的工人们。
这些工人,大部分都有职业病。腰椎间盘突出、呼吸道过敏、关节炎。
没人愿意钻进那个黑洞里去吸毒气。
“安德烈,”林远走了过来,递给他一根烟。
“我的机器人,不是来抢你们饭碗的。”
“它是来替你们受罪的。”
“这种脏活、累活、害命的活交给它。”
“你们的工人,坐在外面,喝着咖啡,拿着遥控器,指挥它干。”
“工资照发,身体健康。”
“这难道不是你们工会想要的吗?”
安德烈接过烟,手有点抖。
他看着林远,又看了看那个虽然丑陋、却刚刚完成了一个不可能任务的铁家伙。
“……你赢了。”
安德烈点燃烟,深吸了一口。
“这玩意儿,丑是丑了点,但……是条好汉。”
他转身对着工人们喊道:
“兄弟们!以后钻油箱这破事,归这个铁家伙了!”
“咱们升级当监工!”
“噢!”
工人们欢呼起来。这次是真心的。
空客的订单拿下来了。
但是,林远没有卖机器。
“只租不卖。”林远对皮埃尔说。
“为什么?”
“因为这东西需要维护,需要升级。”
“我们提供机器人劳务派遣服务。”
“你们按小时付工资给我的机器人。坏了我们修,旧了我们换。你们买的是服务。”
这又是一个商业模式的创新。
把卖产品,变成了卖服务。
这样,不仅避开了一次性投入太大的门槛,还锁定了长期的现金流。
走在图卢兹的街道上,林远心情不错。
虽然“夸父”被拆得只剩半截,虽然过程很狼狈。
但他证明了一件事:
中国制造,不仅能做便宜货,还能干最难的活。
“老板,”顾盼看着手机,“国内来消息了。”
“江钢那边的大型压缩机,叶片又裂了。”
“什么?”林远眉头一皱,“不是用3d打印修好了吗?”
“不是质量问题。”顾盼苦笑。
“是被人砸了。”
“砸了?”
“对。有人趁夜闯进了车间,用大锤把叶片砸了个稀巴烂。”
“而且,还在机器上喷了几个字。”
“什么字?”
“滚出江钢。”
林远眼神瞬间冰冷。
这是赤裸裸的破坏。
“赵国强……”林远念着这个名字。
那个搞工会出身的赵家老三,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在明面上搞不过,就开始玩阴的,搞破坏,搞恐吓。
“回去。”
林远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