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深处,药香成了最好的伪装,丝丝缕缕,缠绕着雕花的窗棂,也缠绕在每一个知情人的心头。“东海县公、郡守陆昶病重”的消息,如同投入建康这潭深水的一块巨石,表面的涟漪之下,是各方势力悄然调整的步伐与暗自涌动的潜流。
郡守府司马陈霆,这位陆昶从北海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无声地滑入内室,将一枚不起眼的蜡丸呈上案头。他身形精悍,目光锐利如鹰,与府中那些行走从容的建康仆役截然不同,周身带着北地边郡的冷硬与干练。
“府君,徐州密信。”
陆昶靠坐在软榻上,面色依旧带着刻意维持的苍白,唯有那双眼睛,在接过蜡丸的瞬间,闪过一丝沉静如水的锐光。他指尖微一用力,蜡丸碎裂,露出内里卷得极紧的纸条。谢玄的字迹他一向熟悉,此刻更带着一股北地军情的锋锐之气,直刺而来:
“周、袁江北商号,三月内巨资购硝石、铜铁,输送轨迹诡秘,多借漕运中转,最终皆指向‘永兴’关联货栈。数量之巨,非寻常商贾所能。迹象甚异,兄在建康,身陷虎狼之穴,万望留意,一切以自身安危为上。”
硝石、铜铁……火器!证据链正在清晰地延伸,指向天师道那庞大的阴谋核心。然而,陆昶的心头,那份连日来盘旋不去的不安,非但没有因此消散,反而随着这证据的到来,骤然收紧,几乎让他呼吸一窒。
太顺畅了。
从他在谢府梅园“偶然”听到那几位官员的低声议论,到“轻易”便认出周闵腰间那若隐若现的天师道木符,再到陈霆回报监视秦淮画舫时,那句看似不经意的 “属下隐约觉得,我们的人似乎也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之下,只是对方……佯装不知” ……这一切的线索,都像是有只无形的手,精心安排好了顺序,一件件、一桩桩,恰到好处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之前一直将这种异样的“顺利”归咎于对手的疏忽,或是自己运气使然,是穿越者先知先觉的优势。但此刻,当谢玄的密信将这最后一环补上时,一个更冰冷、更符合逻辑,也更为可怕的猜想,如同黑暗中探出的毒蛇,猛地攫住了他的心神——
如果,这根本就不是疏忽,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展示呢?
如果他所以为的暗中调查、巧妙伪装,在对手眼中,不过是一场被引导、被监控,甚至被期待的表演?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从不离身的玉佩上。温润的质地,熟悉的云箓纹样,这是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他指尖反复摩挲着背面那些极其模糊、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刻痕。这关键的线索,出现得是否也太“是时候”了?在他苦于没有明确方向之时,它仿佛就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他去发现,去解读。
香饵。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是了,唯有如此,才能解释这所有的“巧合”。对手不仅看穿了他的伪装,更利用了他的伪装。他们需要他相信自己的“病重”天衣无缝,更需要他利用这个“隐身”的状态,去做某件他们期望他去做的事——比如,循着这玉佩的指引,走向一个他们早已布置好的舞台。
而他自己,竟一直以为自己才是那个藏在幕后的执棋者!
想到这里,陆昶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背后更是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这不是简单的阴谋对抗,这是一场心智的终极豪赌,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既然对方投下了香饵,布下了钓线,那他不妨就去咬一咬这钩子!他要进行一次反向试探,一次危险的敲山震虎!
“陈霆。”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属下在。”
“设法找一本内容寻常、品相普通的杂书,混入明日送往永兴商号、答谢张弘掌柜此前慰问的例行回礼之中。记住,要确保它能被对方注意到,但又不起眼。”陆昶语速平缓,字字清晰,“然后,在书页的夹层之内,附上一张纸条,上面只写六个字:‘灵玉斋,胡师傅,看背面’。”
他在赌。赌张弘的身份,赌他与叔祖陆通真正的关系,赌这香饵之后,垂钓者究竟是谁。他要看看,这递出香饵的手,是否会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指向明确的“询问”而颤抖,是否会因此露出破绽。
“诺!”陈霆没有任何疑问,干脆利落地领命,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室外的阴影之中。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陆昶依旧每日“病恹恹”地躺在榻上,接受着太医署的诊视,喝着王璎忧心忡忡送来的、由侍女转交的各类补品。他刻意保持着与王璎的距离,回礼也只用家族名义,以免将这心思单纯的少女卷入这致命的漩涡。建康城关于他病情的流言纷纷扰扰,有人惋惜,有人窃喜,更有人暗中观望。
次日黄昏,就在陆昶以为对方是否会按兵不动时,陈霆带来了消息——永兴商号的伙计,“如期”送来了张弘大掌柜回赠的江东老参,说是聊表心意,愿郡公早日康复。
药材被严格检查后,送到了陆昶面前。在一捆品相上乘、须根完整的老参中,陆昶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那根被刻意混入、略显干瘪且形态微微异常的参体。他指尖运起巧劲,在那参体上轻轻一捏,“咔”的一声微响,参体裂开,露出了藏在核心的一小卷薄如蝉翼的桑皮纸。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纸上,用极细的墨线,将他玉佩背面那原本模糊难辨的刻痕,清晰地勾勒、放大,形成了一幅简略却明确的地形图。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地图最终标示的地点名称上时,纵然早有心理准备,瞳孔仍是控制不住地骤然收缩!
那并非他之前任何推测中的地点,既不是钟山道观,也不是什么隐秘别业,而是两个触目惊心的小字——蒋陵!
前朝帝王陵寝,皇家禁地!
图的旁边,依旧附有一行细密的小字警告,但在此刻看来,其意味已然截然不同:“彼处关乎国运,非人臣可窥探之地。”
皇家陵寝!
幕后之人,竟然将陷阱设在了这等天下至禁忌、至敏感之地!一旦他陆昶踏足此地,无论他在其中看到什么,发现什么,甚至他什么都没做,只要他“擅入陵区”的行为坐实,一个“窥探陵寝、意图不轨”的罪名,就足以将他这位新晋的东海郡公、都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此计,已非简单的陷害,而是彻头彻尾的绝杀之局!不仅要他的命,更要他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一切,都完美得如同早已写好的剧本。张弘的回应如此之快,解读如此之精准,警告如此之“情真意切”,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破绽。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张弘要么本身就是这阴谋的一部分,要么,他及其掌控的永兴商会,其一切行动都早已在幕后黑手的监控与算计之内,他送出的信息,不过是按着剧本进行的又一步而已。
陆昶缓缓将桑皮纸凑近烛火,看着那跳跃的火苗贪婪地舔舐掉这致命的诱惑,最终化为一点灰烬。他脸上最后一丝疑虑也随之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知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却不得不踏入的冰冷平静。
香饵已吞,钩线在手,而那鱼钩,竟是淬了剧毒、关乎君臣大义的九重禁制。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建康城的万家灯火在远处明灭,如同无数窥探的眼睛。
“陈霆。”他沉声唤道,声音里没有一丝犹豫与波澜。
陈霆应声而现。
“传话出去,就说我久病缠身,心气郁结,烦闷难舒。医者建言,城内浊气不利于养病,需出城寻一清净山水之地,静养数日,方能舒缓心神,不日便归。”
他要去。
不仅要去看清那陷阱究竟是何模样,更要亲眼看一看,究竟是谁,如此处心积虑,布下这欺君犯上的死局,非要置他于死地。
他要亲赴这场皇陵死局。
不是作为懵懂无知、被动咬钩的鱼。
而是作为看清了陷阱,却依然持剑前往,要与那幕后钓者一决高下的赴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