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江陵城。
此处与建康的绮靡繁华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长江水汽与兵戈铁血混杂的气息。刺史府邸亦不尚奢华,庭中植松柏,堂前悬剑戟,自有一股森严气象。
夜色中,书房内烛火通明。一人负手立于巨大的江防舆图之前,身形魁伟,仅着一个背影,便似山岳峙立,压得满室寂静。他便是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征西大将军,桓温。
脚步声自外响起,沉稳有力。一名身着戎装、面容精悍的将领入内,躬身呈上一封密信:“大将军,建康急报。”
桓温并未立刻转身,依旧凝视着舆图上标注的江北诸镇与建康所在,仿佛那纸上的山川城郭已尽在他胸壑之中。片刻,他才缓缓回身。烛光映照下,可见其面容刚毅,剑眉虎目,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如刀削斧劈,一双眸子开阖之间,精光四射,不怒自威。他年岁已长,鬓角染霜,但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度,却随着岁月沉淀得愈发厚重迫人。
他接过密信,拆开火漆,目光快速扫过。信中所载,正是近日建康城内围绕东海郡公陆昶遇刺失踪引发的种种波澜,包括天师道的异动、王谢两家的微妙反应、以及市井间关于漕运、火器乃至宗室的种种流言。
桓温看完,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是将那信纸随手置于案上,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低沉而充满力量,在寂静的书房内回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不知,这树下,尚有挟弹之人。”他开口,声音洪钟,带着久居上位者的从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那将领垂首恭立,不敢接话。
桓温踱步至窗前,望向南方建康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司马家的儿郎,终究是烂泥扶不上墙。内斗不休,竟与妖道勾结,行此鬼蜮伎俩,连个小小的郡公都处置不干净,反惹一身骚。”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对建康朝廷、对司马氏宗室的鄙夷与轻视。在他这等凭借军功实权雄踞一方的枭雄眼中,那些困于朝堂算计、沉溺清谈的宗室与门阀,不过是冢中枯骨。
“大将军,依您看,这陆昶……”将领试探着问道。
“陆昶?”桓温转过身,虎目中闪过一丝兴趣,“…倒是有几分意思。能从孙泰的必杀局中挣脱,引得王谢两家同时出手庇护,如今更似泥牛入海,连老夫的人都一时查不到确切踪迹,此子……非是池中之物。”
他走到案前,手指在那密信上轻轻一点:“你看这建康城,如今像什么?”
将领思索片刻,答道:“如同一锅将沸之水,看似平静,底下却已暗流汹涌。”
“不错。”桓温颔首,“孙泰与其幕后之人想掀翻这锅,王谢等世家想稳住这锅,而皇帝……哼,只怕连自己是锅中之物还是执勺之人,都未必清楚。”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绝对的自信与掌控力,“但这锅水,最终沸与不沸,何时沸,却未必由得他们。”
他重新看向舆图,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已将这天下大势尽收眼底。“孙恩躁进,孙泰阴鸷,司马曦志大才疏,谢安沉稳有余,魄力不足……皆不足为虑。倒是这个陆昶,凭空出现,搅动风云,是个变数。”
“那大将军之意……我们是否要插手?”将领问道。
桓温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暂且不必。让他们斗,斗得越狠,这水才越浑。老夫正好借此看清,哪些人是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哪些人……或可为我所用。” 他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传令下去,荆州各部兵马,依例操练,沿江巡防照旧,但……可适当‘显眼’一些。让建康那边知道,我桓温,还在看着。”
这是无形的威慑。他不需要直接介入建康的乱局,只需亮一亮肌肉,就足以让各方势力在谋划时,不得不考虑他这尊雄踞上游的庞然大物的态度。
“另外,”桓温补充道,“加大对陆昶下落的探查力度。此子若能活下来,或许……是一枚不错的棋子。即便不能为我所用,知其动向,亦能料敌先机。”
“末将明白!”
将领领命而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桓温独自立于巨大的舆图前,身影被烛光拉得悠长,仿佛与图中的万里江山融为一体。他伸出粗粝的手指,轻轻点在建康的位置上,然后缓缓向上,划过长江,落在荆州,最终,落在了更北方的广袤土地之上。
他的目光,早已超越了建康一城的得失,超越了晋室内部的倾轧。他看到的,是整个天下的棋局。北伐中原,克复神州,成就伊霍之业,方是他桓元子的平生之志!
建康的这场风波,于他而言,不过是这盘大棋旁生出的一段插曲,是他在等待最佳北伐时机时,顺手清理棋盘、观察棋子成色的过程。
这天下,才是他桓温的棋盘!他的韬略,是十万雄兵,是长江天堑,是气吞山河之志!
一旦时机成熟,他将携雷霆万钧之势,顺江而下,届时,建康城内的所谓风云,都将被他带来的真正风暴所席卷、吞没!
一抹傲然睥睨的笑意,在他嘴角缓缓绽开,带着霸主独有的冷酷与自信。
“乱吧,且看你们,能乱出个什么名堂。”他低声自语,如同雄狮俯瞰领地内狐兔的嬉闹,“最终,收拾这局面的,只会是我桓温。”
江陵夜风,带着寒意卷入书房,吹动烛火摇曳,却吹不散那如山岳般矗立的霸者身影。他的目光,已再次投向北方的苍茫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