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藏室的门关上后,走廊里的寂静像潮水般涌来。齐元攥着温雅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颤抖,像秋风里最后一片不肯落下的叶子。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严,风灌进来,吹动悬在半空的灯泡,光影在墙上摇晃,像谁在无声地招手。
“去我那坐坐吧。”齐元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隔壁那间曾经属于自己的宿舍——毕业后他一直没退掉,总觉得说不定哪天沈枫会想搬过来住,墙上还贴着小时候三人一起赢来的奖状,边角已经泛黄卷翘。
温雅在床边坐下时,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看着床头柜上那个掉漆的搪瓷杯,杯身上印着的“好好学习”早就磨得看不清,那是齐元十五岁生日时,张院长送的礼物,后来被沈枫抢去用了很久,杯底还留着圈浅浅的茶渍。
“他总爱用这个杯子。”温雅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杯沿,像在触碰某种易碎的回忆,“说比塑料杯凉,夏天喝汽水特别舒服。”
齐元靠在书桌边,目光落在墙上的奖状上。照片里的三个孩子挤在一块,沈枫站在中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歪着,嘴角却扬得很高,露出颗小虎牙。那时他刚被齐元从欺负他的高年级手里救出来,脸上还带着伤,眼里的光却比谁都亮。
“你说,他真的去了有星星的地方吗?”温雅忽然抬头,眼里蒙着层水汽,像雨后的玻璃。
齐元没回答。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灌进来,吹起窗帘的一角,露出窗外沉沉的夜色。孤儿院的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像只想抓住什么的手。
他忽然想起沈枫十岁那年的冬天,也是这样的夜晚。沈枫发着高烧,嘴里不停念叨着“树在哭”,齐元和温雅轮流守着他,用热水给毛巾升温,焐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天快亮时,沈枫终于退了烧,攥着齐元的衣角说:“元哥,世界树的叶子落了,它会冷吗?”
那时齐元只当是胡话,拍着他的背说:“傻小子,树不怕冷。”现在想想,或许从那时起,有些东西就已经在沈枫心里扎了根,像世界树的根须,在看不见的地方蔓延。
“明天我去趟图书馆。”齐元关上窗,转身时,窗帘的影子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痕,“把他没看完的书借回来。”
温雅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个用彩色纸折的星星,递到他面前。纸已经有些褪色,边角磨得发亮:“这是上次整理储藏室时发现的,藏在童话书的夹层里。”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他总说,折够一千颗星星,就能许愿让世界树长出糖。”
齐元接过那颗星星,指尖捏着薄薄的纸片,忽然觉得眼眶发酸。他想起沈枫总爱在作业本的背面折纸,折到一半被张院长发现,就慌忙往兜里塞,纸角露在外面,像只白色的小翅膀。那些没折完的星星,后来都被温雅悄悄收起来,藏在饼干盒里,现在应该还在储藏室的某个角落积着灰。
“张妈还在等我们吃饭。”温雅站起身,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再不去,面该坨了。”
两人走在走廊里,脚步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沉睡的时光。经过储藏室门口时,齐元下意识地停了脚步,门把手上还挂着沈枫用红绳系的铃铛,是去年圣诞节温雅送的,说是能驱邪。此刻铃铛安静地垂着,像忘了怎么发出声音。
食堂里果然还留着热乎的面,张妈坐在灶台边择菜,看见他们进来,往锅里添了瓢热水:“沈枫那孩子没跟你们一起?我特意多煮了碗。”
齐元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他端起那碗面,热气模糊了视线:“他……有点事,先回房间了。”
张妈没再多问,只是叹了口气:“那孩子,从小就心思重。”她往温雅碗里加了勺辣椒油,“小温多吃点,看你瘦的。”
温雅勉强笑了笑,低头吃面时,肩膀微微耸动。齐元看着她碗里几乎没动的面条,忽然想起小时候,沈枫总爱抢温雅碗里的辣椒油,说要练得能吃辣,以后保护他们。那时温雅总笑着敲他的头,说他是小馋猫,眼里的温柔却像化不开的糖。
吃完饭,齐元送温雅回宿舍。女生宿舍在二楼,走廊的灯坏了好几盏,黑黢黢的像条隧道。齐元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柱在地上晃动,照亮台阶上斑驳的裂缝。
“这里的台阶还是老样子。”温雅忽然开口,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沈枫小时候总在这里摔跤,后来齐元你就用粉笔在台阶上画箭头,让他看着走。”
齐元嗯了声,光柱落在一级台阶上,那里果然还留着淡淡的粉笔印,像褪色的记忆。他想起自己蹲在台阶上画画,沈枫蹲在旁边看,手里拿着半截粉笔,在地上画歪歪扭扭的小人,说是齐元和温雅。
“到了。”温雅站在宿舍门口,钥匙在锁孔里转了半圈,忽然停下,“齐元,你说沈枫会不会只是躲起来了?像以前那样,等我们找到他,他就跳出来说‘吓到你们了吧’。”
齐元看着她眼里的期盼,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起有次沈枫躲在衣柜里,闷得满头大汗,出来时却得意地叉着腰,说自己藏了三个小时都没被找到。那时的笑声像银铃,现在却只剩下空荡荡的回响。
“会的。”齐元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把手电筒往她手里塞了塞,“早点休息,有事给我打电话。”
回到宿舍时,桌上的手机亮着,是局里发来的消息,说城西的盗窃案又有了新进展,现场发现了更多奇怪的符号。齐元盯着屏幕上的照片,符号的形状扭曲着,像沈枫画的世界树的根须,在黑暗里张牙舞爪。
他从抽屉里翻出那个笔记本,翻到画着怪树的那页,用手机拍了张照,发给技术科的同事:“帮我查查这个符号的来源。”
消息发出去后,齐元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发呆。白炽灯的光晕在眼前晃,像储藏室里最后那片金色的光。他忽然想起沈枫最后说的话,说那里有不会掉眼泪的星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手机在凌晨三点时震动起来,同事发来的消息只有短短一行:“查不到任何记录,这些符号像是凭空出现的。”
齐元盯着那行字,忽然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来。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风格外冷,吹得人骨头疼。远处的路灯亮着,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圈,像谁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这座城市。
第二天一早,齐元果然去了图书馆。沈枫坐过的位置还空着,桌上的矿泉水瓶被收走了,只留下个浅浅的印记,像颗没发芽的种子。管理员说,昨天闭馆时,发现有本《世界神话大全》落在了桌上,扉页上写着个“枫”字。
齐元拿起那本书,翻开扉页时,掉出张夹在里面的便签纸,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字迹潦草得像在奔跑:
“世界树的根须能穿过时空
它说我是唯一能听见它说话的人
元哥和雅姐会怪我吗
可是我想知道星星的味道”
齐元捏着那张便签纸,指节泛白。纸的边缘有些褶皱,像是被反复攥过,铅笔的痕迹深深浅浅,像写的时候心里很慌。他忽然想起沈枫总爱在紧张时咬铅笔头,笔尖上的牙印深浅不一,像藏着说不出的话。
“警官?”管理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本书要借走吗?”
齐元回过神,把便签纸小心翼翼地夹回书里:“嗯,借一个月。”
走出图书馆时,阳光正好,把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齐元抱着那本书,走在人行道上,忽然觉得手里的书格外沉,像装着沈枫没说出口的所有话。
路过街角的便利店时,他进去买了包橘子糖,是沈枫小时候最爱吃的那种,硬糖,酸得人眯眼睛。付账时,老板娘笑着说:“现在很少有人买这种糖了,还是小时候的味道吧?”
齐元嗯了声,剥开颗糖塞进嘴里,酸涩的味道在舌尖炸开,呛得他差点掉下泪来。他想起小时候,沈枫总把舍不得吃的橘子糖塞给他和温雅,自己含着颗快化了的糖,说“这样我们都能尝到甜味”。
回到孤儿院时,温雅正在收拾储藏室。阳光透过气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灰尘在光里跳舞,像世界树飘落的金粉。温雅蹲在地上,把散落的童话书一本本摞起来,动作轻得像在呵护易碎的梦。
“找到这个了。”温雅举起个饼干盒,里面装满了折到一半的星星,彩色的纸从盒盖的缝隙里露出来,像束不会谢的花,“我们把它折完吧。”
齐元在她身边蹲下,拿起张粉色的纸,笨拙地跟着折。纸在指尖不听话地翘起来,像条调皮的小鱼。温雅笑着帮他把边角压平,指尖偶尔碰到一起,带着橘子糖的酸甜味。
“你看,这样折就对了。”温雅的指尖灵活地翻动着,很快就折出颗饱满的星星,“沈枫总说我折的星星最圆,像天上的月亮。”
齐元看着她手里的星星,忽然觉得心里那片空落落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悄悄填满了。阳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把纸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两颗靠得很近的星。
折到第七颗时,温雅忽然停下手,指着墙角的木箱:“那里好像还有东西。”
齐元走过去,掀开积着灰的箱盖,里面是个旧书包,洗得发白的帆布上印着褪色的小熊图案,是齐元用第一个月工资给沈枫买的。他拉开拉链,里面掉出个铁皮文具盒,打开时,金属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声响,里面躺着支磨得很短的铅笔,笔头上还留着浅浅的牙印。
“是他总咬的那支。”温雅的声音有些发颤,“张院长说他咬铅笔是因为紧张,我们还笑他长不大。”
齐元捏起那支铅笔,木质的笔杆被摩挲得光滑,像块温润的玉。他忽然想起沈枫趴在课桌上写字的样子,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写着写着就会把笔尖放进嘴里,眉头皱着,像在想什么难题。
“把它放回文具盒里吧。”齐元把铅笔塞回盒中,合上盖子时,忽然觉得像把某个瞬间永远锁了起来,“等他回来,还要用呢。”
温雅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眼眶红得像熟透的樱桃。阳光渐渐移到西边,透过气窗在地上投下的光斑越来越小,像块融化的金。两人坐在储藏室里,继续折着星星,纸页翻动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回响,像谁在轻声哼着歌。
天黑时,齐元把折好的星星放进饼干盒,刚好凑够了九百九十九颗。他把最后一个空位留着,说:“等沈枫回来,让他折最后一颗。”
温雅笑着说好,收拾东西时,不小心碰倒了墙角的扫帚,竹枝在地上划出几道痕迹,像沈枫画的符号。齐元看着那些痕迹,忽然想起笔记本上的世界树,想起沈枫掌心的疤痕,想起案发现场的奇怪符号。
这些碎片在脑子里慢慢拼凑起来,像幅逐渐清晰的画。齐元忽然明白,或许沈枫说的都是真的,世界上真的有会说话的树,有能穿过去的墙,有长满星星的时空。而他们能做的,就是守着这些折到一半的星星,等那个说要去摘星星的孩子回来。
走出储藏室时,温雅忽然指着天上的星星说:“你看,那颗最亮的,像不像沈枫画的?”
齐元抬头,只见深蓝色的天幕上,一颗星星格外明亮,周围没有其他星子,像独自悬在那里的糖。他忽然想起沈枫说的话,说星星是树的果实,落在地上就变成人的眼睛。
“像。”齐元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那颗星星,“它在看着我们呢。”
两人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小时候那样,紧紧靠在一起。齐元摸了摸口袋里的橘子糖,糖纸的棱角硌着掌心,像颗不会融化的甜。
他知道,沈枫或许不会回来了,或许有一天会突然从储藏室里跳出来,举着颗星星说“我找到糖了”。但无论怎样,他和温雅都会守在这里,守着那些没折完的星星,守着那碗永远留着的面,守着某个孩子关于世界树的梦。
就像张院长说的,有些牵挂,会比时光更长久,像世界树的根须,在心里扎得很深,永远不会枯萎。
夜风轻轻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向天空,像要去触摸那颗最亮的星。齐元和温雅的脚步很轻,像走在谁的梦里,梦里有没折完的星星,有不会掉眼泪的糖,有三个孩子挤在储藏室里,用烛光照着看童话书,影子拉得很长,一直长到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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