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元是被窗棂上的震动惊醒的。
凌晨五点的天光还没漫过孤儿院的围墙,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窗玻璃上摇晃,像谁在用枯瘦的手指轻轻叩门。他摸过手机按亮屏幕,技术科的消息还停留在凌晨三点那句\"查不到任何记录\",对话框下方的\"正在输入\"闪了又灭,最终什么也没留下。
抽屉里的笔记本泛着冷白的光。齐元翻到夹着便签纸的那页,沈枫画的世界树根系在晨光里扭曲成奇怪的形状,笔尖戳破纸页的破洞像只睁着的眼睛。他忽然想起昨天在图书馆捡到的《世界神话大全》,扉页\"枫\"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墨水在纸角洇成浅蓝的云,像沈枫总爱在作业本角落画的小尾巴。
走廊里传来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齐元推开门时,正看见张院长佝偻着背在扫落叶,竹扫帚划过水泥地的声响在空荡的走廊里荡开,惊飞了窗台上栖息的麻雀。老妇人的白发沾着露水,看见他时停下动作,布满皱纹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小元,醒得早。\"
\"张妈,您怎么不多睡会。\"齐元接过扫帚时,指尖触到竹柄上的毛刺,是沈枫小时候总爱啃的地方,木头被磨得光滑发亮。
\"年纪大了觉少。\"张院长望着储藏室紧闭的门,门框上还贴着去年春节沈枫写的春联,红纸褪成浅粉,\"那孩子以前总爱这个点醒,蹲在院子里看槐树。\"
齐元的手顿了顿。扫帚尖挑起片蜷曲的枯叶,叶脉在晨光里清晰得像张网。他想起沈枫十三岁那年的冬天,也是这样的清晨,少年裹着洗得发白的棉袄蹲在槐树下,手里攥着半截冻硬的馒头,说要等第一片新芽冒出来。后来那棵树真的在开春时长出嫩芽,沈枫却在那天发了高烧,嘴里反复念叨着\"树在笑\"。
\"张妈,您见过世界树吗?\"齐元忽然问。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听老辈人说过,说那树长在天地中间,根须扎在地狱,枝叶伸到天堂。\"她往灶房走的脚步慢了些,\"沈枫小时候总缠着我讲这个,说要找到世界树,给你们摘星星当糖吃。\"
齐元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扫帚柄在掌心硌出浅浅的红痕。他想起沈枫枕头下那本被翻烂的童话书,最后一页画着棵歪歪扭扭的树,树上挂满彩色的星星,树下三个小人手拉手,其中穿红衣的那个缺了颗门牙——那是沈枫掉牙那年画的。
温雅来敲门时,齐元正在给技术科打电话。女生穿着洗得发白的卫衣,袖口磨出的毛边扫过门框,像只胆怯的鸟:\"我整理储藏室时,发现了这个。\"
她摊开的掌心躺着枚铜制的钥匙,钥匙环上缠着褪色的红绳,绳结是沈枫最擅长的蝴蝶结。齐元认出这是图书馆旧书库的钥匙,去年沈枫说要找本绝版的神话书,软磨硬泡让管理员给配的,后来一直挂在他的书包拉链上。
\"在童话书的夹层里找到的。\"温雅的指尖划过钥匙上的齿痕,\"书里还夹着张借书单,日期是...出事前一天。\"
齐元捏着钥匙站起来时,金属的凉意顺着指缝钻进骨头。他忽然想起沈枫最后那条没发出去的消息,草稿箱里只有半句\"旧书库的墙壁在流血\",当时只当是少年人的胡话,现在想来那些扭曲的字迹里藏着多少恐慌。
图书馆的旧书库在地下室。管理员打开铁门时,铁锈摩擦的声响像只生锈的钟,潮湿的空气裹着霉味涌出来,呛得人眼睛发酸。齐元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柱扫过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书脊上的烫金在黑暗里泛着冷光,像沉在水底的星。
\"沈枫上周来借过书。\"管理员举着应急灯跟在后面,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沟壑,\"说要找关于北欧神话的部分,蹲在角落看了一下午,临走时说这里的墙会说话。\"
光柱落在最里面的书架上时,齐元忽然停住脚步。那里的墙壁果然有片深色的污渍,形状像棵倒长的树,根系蔓延的方向刚好对着书架第三层。他伸手摸过去,墙皮潮湿得像浸了水,指尖蹭到些黏腻的东西,在灯光下泛着暗红的光。
\"这是什么?\"温雅的声音发颤。
齐元没说话,只是用手机拍下污渍的形状。照片里的图案和沈枫笔记本上的世界树几乎重合,连最细的根须都分毫不差。他忽然想起沈枫掌心的疤痕,也是这样蜿蜒的形状,像谁用刀刻上去的地图。
书架第三层果然少了本书。空位旁边的《北欧神话考》翻开着,书页上用铅笔圈出段话:\"尤克特拉希尔的根须深入尼福尔海姆,那里的泉水能照见未来,唯有被选中者能听见树根的低语。\"圈痕很深,纸页都被戳破了,像反复看过很多遍。
\"他在找这个。\"齐元把书递给温雅时,发现扉页夹着片干枯的槐树叶,叶脉的纹路和墙上的污渍一模一样。
回去的路上,温雅忽然蹲在路边哭起来。秋风吹起她的头发,缠在脸上像团乱麻:\"他早就知道了对不对?那些符号,那些树,他都知道会出事。\"她攥着那片槐树叶,指节泛白,\"我们却以为他在说胡话。\"
齐元蹲下来,看见她掌心的树叶在颤抖,像只濒死的蝶。他想起沈枫十五岁那年,把自己关在储藏室一整天,出来时眼睛通红,说听见槐树在哭。当时他和温雅只当是青春期的多愁善感,还笑他是童话书看多了,现在才明白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里藏着怎样的恐惧。
\"他不是故意不告诉我们的。\"齐元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只是不想让我们担心。\"
就像小时候沈枫被高年级欺负,明明疼得掉眼泪,却梗着脖子说自己没事;就像他偷偷去工地打零工,手心磨出血泡,却把赚来的钱买成橘子糖,说捡来的;就像他最后说要去有星星的地方,其实是怕他们看见他掉眼泪。
温雅抬起头时,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在阳光下亮得刺眼:\"我们去看看那棵槐树吧。\"
孤儿院的老槐树在午后的阳光里舒展着枝桠。齐元绕着树干走了一圈,在背阴的地方发现片新鲜的树皮剥落,露出里面浅红的木质,形状像只张开的手。他蹲下去时,看见树根周围的泥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土里埋着个黑色的塑料袋。
\"是沈枫的书包。\"温雅认出那个印着小熊的帆布包,拉链上还挂着图书馆的铜钥匙,只是红绳已经断了。
齐元把书包拽出来时,袋口滚出个铁皮饼干盒,是温雅小时候用来装星星的那个。盒子打开的瞬间,彩色的纸星星哗啦啦涌出来,在草地上铺成片彩虹,每颗星星的角落都用铅笔写着日期,最早的那颗是十年前,纸已经脆得像枯叶。
\"这是...第一千颗。\"温雅从星星堆里捡起颗白色的纸星,纸是全新的,上面的日期是出事那天,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写得很急,\"他折完了。\"
齐元捏起那颗星星时,听见纸页里传来细微的声响。拆开后,里面掉出张折叠的纸条,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背面还印着半道数学题:
\"元哥雅姐,世界树说我必须去,它的根须快撑不住了。你们看到星星落下来的时候,就是我在给你们扔糖吃。别难过,等树长出新叶,我就顺着根须爬回来。\"
纸条的边缘有深深的指印,像是被反复攥过。齐元忽然想起沈枫总爱在紧张时把纸攥成团,然后又小心翼翼展开,说怕弄坏了温雅给他的纸。那些被揉皱的星星,其实都是没说出口的舍不得。
\"他会回来的。\"温雅把星星一颗颗捡起来,声音轻得像叹息,\"他说等树长新叶。\"
齐元望着光秃秃的槐树枝桠,忽然觉得眼眶发烫。他想起沈枫十岁那年说树会冷,十四岁说树在哭,十八岁说树要撑不住了。原来那些胡话,都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什么,像个笨拙的小骑士。
局里的电话在这时打进来,说城西盗窃案现场又发现新符号,这次是用鲜血画的,形状和之前的完全不同。齐元挂了电话,看见温雅正把星星放回饼干盒,阳光透过她的指缝落在地上,像碎掉的金箔。
\"我去趟局里。\"齐元把纸条折好放进钱包,\"晚上回来给你带橘子糖。\"
温雅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掏出个搪瓷杯,是齐元那个掉漆的\"好好学习\"杯:\"把这个带上,他总说你喝水少。\"杯底的茶渍在阳光下泛着浅黄,像片干涸的海。
齐元接过杯子时,触到杯沿残留的温度,像沈枫每次偷偷帮他倒热水时留下的。他想起三人挤在储藏室分汽水的夏天,沈枫总把搪瓷杯让给温雅,自己用豁口的塑料杯,说\"女生要喝凉快点的\"。
警车开出院门时,齐元从后视镜里看见温雅蹲在槐树下,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槐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棵长出了新叶的树。
技术科的分析报告放在桌上,照片里的血符号扭曲成螺旋状,中心有个小小的五角星。齐元翻出沈枫的笔记本,在最后一页找到个几乎一样的图案,旁边写着\"尼福尔海姆的泉眼\"。
\"这符号在召唤什么。\"老法医推了推眼镜,指着照片里的螺旋纹路,\"你看这些走向,像水流的轨迹。\"
齐元忽然想起图书馆那片潮湿的墙,想起槐树根下翻动的泥土,想起沈枫说\"墙在流血\"。那些看似无关的碎片,其实都在指向同一个地方,像世界树的根须,在看不见的地方紧紧相连。
\"查一下城西近半年的地下水文报告。\"齐元抓起外套往外走,搪瓷杯在口袋里轻轻晃动,\"还有所有关于古树的传说。\"
档案室的老徐翻出泛黄的县志时,夕阳正从窗户斜照进来,把字里行间的\"古槐\"二字染成金色。记载说孤儿院的槐树已有千年历史,民国时期曾有人在树下挖出过青铜器皿,上面的纹饰和现在发现的符号惊人地相似。
\"老辈人说这树通着地下河。\"老徐敲了敲县志上的插图,\"五十年代修下水道时,工人在树根下发现过暗河入口,后来怕出事就封死了。\"
齐元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掏出手机给温雅打电话,听筒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像水流过管道的声响:\"温雅,去看看槐树下有没有圆形的石板!\"
温雅的声音带着喘息:\"有!我刚发现的,上面有和沈枫画的一样的符号!\"
齐元冲出档案室时,撞翻了门口的垃圾桶,橘子糖滚了一地。他忽然想起沈枫总把糖纸夹在书里,说要攒够一千张换星星,那些透明的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他眼里的光。
警车呼啸着穿过城市,齐元攥着搪瓷杯的手全是汗。杯里的水晃出些溅在手腕上,凉丝丝的像沈枫小时候偷偷泼他的汽水。他想起三人在储藏室用汽水碰杯的夜晚,沈枫说\"等我们长大了,要开家有大槐树的店,卖橘子糖和星星\"。
孤儿院的院门虚掩着,齐元冲进去时,看见温雅正蹲在槐树下,石板已经被撬开,下面黑漆漆的洞口泛着潮气。老槐树的根须从洞口垂下去,像串悬着的银线。
\"他从这里走的。\"温雅指着洞壁上的划痕,是指甲留下的,很深,\"你看这些符号,是他画的箭头。\"
齐元打开手电筒照下去,光柱里飘着很多彩色的纸星星,正随着气流缓缓上升,像一群透明的蝴蝶。他忽然想起沈枫纸条上说的\"扔糖吃\",原来那些落下的星星,都是他在黑暗里递来的消息。
\"我下去看看。\"齐元把搪瓷杯递给温雅,\"帮我拿着。\"
洞不深,落脚点是潮湿的泥土,混杂着槐树根须和彩色的纸屑。齐元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这里果然连着地下河,水流声在黑暗里像谁在唱歌。岩壁上画满了荧光符号,都是沈枫的笔迹,箭头一直指向河道深处。
手电筒的光忽然照到块挂在树根上的布料,是沈枫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还别着温雅送他的星星别针。齐元把布料解下来时,掉出个小小的笔记本,封面上画着三个手拉手的小人,在星空下围着棵枝繁叶茂的树。
最后一页的字迹是新的,墨迹还没干透:
\"元哥雅姐,这里的泉水真的能照见未来。我看见你们在槐树下等我,看见树长出了新叶,看见我们又在储藏室分橘子糖。别担心,我找到让树活下去的办法了,就是有点疼,像掉牙那天一样。等你们看见第一片绿叶,就数三百六十五颗星星,我就到家啦。\"
齐元合上笔记本时,听见头顶传来温雅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很亮:\"齐元!你看树上!\"
他抬头望向洞口,看见温雅举着手电筒指向槐树,光秃秃的枝桠间,竟冒出了片嫩绿的新叶,在夜色里亮得像颗星星。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沙沙响,像沈枫小时候凑在耳边说的悄悄话。
齐元顺着根须爬上去时,温雅正把那颗白色的纸星挂在新叶上。月光透过叶缝落在她脸上,睫毛上的泪珠像沾了露水的糖:\"他说等树长新叶。\"
齐元嗯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颗橘子糖,剥开糖纸递给她。酸甜的味道在两人舌尖散开时,忽然听见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谁在笑。风卷着很多彩色的纸星星从树顶飘下来,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像场迟来的雪。
\"你看。\"温雅指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旁边,忽然多出颗小小的星,\"他在给我们扔糖呢。\"
齐元望着星空,忽然觉得眼眶里的泪变得很甜。他想起沈枫说星星是树的果实,现在看来果然没错。那些挂在枝头的、落在地上的、藏在黑暗里的,其实都是没说出口的牵挂,像世界树的根须,在时光里长得又深又远。
回去的路上,温雅把饼干盒抱在怀里,里面的九百九十九颗星星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齐元手里的搪瓷杯盛着从地下河接的水,喝起来带着点橘子糖的甜味,像沈枫偷偷加了糖块似的。
储藏室的门还开着,里面亮着盏小小的台灯,是齐元临走时打开的。温雅把星星倒在桌上,开始一颗一颗数,齐元坐在旁边翻着沈枫的新笔记本,里面画满了地下河的地图,标注着哪里有泉眼,哪里有根须,像份详尽的回家指南。
\"还差一颗就一千了。\"温雅忽然说,指尖捏着颗半折的星星,是沈枫没折完的那颗,\"等他回来折。\"
齐元嗯了声,看见台灯的光晕里飘着很多细小的灰尘,像沈枫说的世界树飘落的金粉。他想起三人挤在这里看童话书的夜晚,沈枫总爱把脚翘在暖气片上,说这样像坐在树杈上,现在想来,或许那时他就已经听见了树的召唤。
窗外的槐树叶在月光里轻轻摇晃,新长的那片叶子格外亮,像只睁着的眼睛。齐元端起搪瓷杯喝了口水,忽然觉得杯底的茶渍好像变浅了些,像片正在融化的海。
他知道沈枫会回来的。或许在某个槐树叶落满院的清晨,或许在某个星星特别亮的夜晚,那个总爱躲起来的少年会突然从储藏室跳出来,举着颗折好的星星,说\"我顺着根须爬回来啦\"。
而在那之前,他和温雅会守着这满室的星星,守着那棵会说话的树,守着每个可能重逢的瞬间。就像沈枫说的,等树长出新叶,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夜风穿过走廊,吹动悬在半空的灯泡,光影在墙上摇晃,像三个孩子手拉着手的影子。齐元低头继续翻着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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