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秦氏那场映红半边天的自焚大火,仿佛烧尽了宁国府旧日恩怨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也带走了那支撑着另一段扭曲人生的、来自阴影中的最后一丝牵引。当那冲天的火光与焦臭气味,随着风,飘过重重屋宇,飘过冰冷的高墙,隐约传入那疯癫的、在荒野中盲目游荡的朱曼娘鼻中时,她那混沌一片的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跟着那气味,一起碎裂、消散了。
自那日从庄子上被暗中放出,闯入宫门,上演了那出惊世骇俗的闹剧后,曼娘便如同惊弓之鸟,又像是彻底断了线的风筝,在京郊的野地、破庙、荒村之间漫无目的地流窜。她赤着双足,衣衫被荆棘刮得更破,头发板结粘连,浑身散发着恶臭。饿了,便与野狗争食残羹冷炙,或是抢夺田间地头农人遗漏的瓜果;渴了,便趴在浑浊的水塘边牛饮。她时而尖声大笑,对着空无一人的田野咒骂顾廷烨和明兰;时而嚎啕大哭,呼喊着早已夭折的昌哥儿和被带走的蓉姐儿;时而又陷入呆滞,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口中念念有词,无人能懂。
她的生命,早已在她被囚禁的那些年里,就被那无尽的怨恨与不甘熬干了精髓,只剩下这具被执念驱动的、行尸走肉般的躯壳。小秦氏的覆灭,如同抽走了她这具躯壳里最后一点虚幻的支撑。那支撑,或许并非实质的帮助,而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恨意共鸣,一种“还有人比我更恨他们”的扭曲慰藉。
如今,这慰藉没了。
连日来的颠沛流离、饥寒交迫,加上精神上那根无形支柱的崩塌,让曼娘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迅速走到了尽头。她的咳嗽越来越剧烈,有时甚至会咳出暗红的血丝。她的脚步越来越虚浮,眼前时常阵阵发黑。
这一夜,月黑风高。她蹒跚着走到京郊一条水流湍急的河边。河水在黑暗中哗哗流淌,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她又冷又饿,蜷缩在一棵枯死的老柳树下,瑟瑟发抖。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了昌哥儿稚嫩的哭声,看到了蓉姐儿怯生生的小脸。她伸出手,向着虚空抓挠,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昌哥儿……我的儿……别怕,娘在这里……蓉姐儿……来,到娘这儿来……”
幻觉与现实在她脑中交织、破碎。她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她还能用娇媚的容颜、婉转的歌喉,将顾廷烨留在身边的时光。那时,她以为自己抓住了通往富贵荣华的阶梯,以为能母凭子贵,将那侯府的尊荣揽入怀中。
“二郎……二郎你看看我……”她对着漆黑的河水,痴痴地笑着,脸上竟浮现出一抹病态的、属于旧日的光彩,“曼娘唱曲儿给你听,好不好……”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想如同当年那样,摆出最优美的姿态,唱出最动人的曲调。可她早已没了力气,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去。
“噗通”一声闷响。
冰冷的、带着初冬寒意的河水,瞬间将她吞没。那刺骨的寒冷,让她混沌的脑子有了一瞬间的清明。她猛地挣扎起来,双手胡乱拍打着水面,浑浊的河水呛入她的口鼻,带来窒息般的痛苦。
在这一片冰冷与混乱的濒死之际,她眼前走马灯般闪过自己的一生。从戏班子里挣扎求生的孤女,到攀上宁远侯世子(当时的顾廷烨)的外室,生下儿女时的短暂欢愉,算计落空后的不甘,儿子早夭的撕心裂肺,女儿被带走的绝望,被囚禁的疯狂,以及那日宫门前歇斯底里的控诉……
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算计与挣扎,最终,都化为了这刺骨的冰水,和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最后浮现在她眼前的,不是顾廷烨冷峻的脸,也不是明兰平静的眸子,而是昌哥儿夭折时那张青紫的小脸。
一滴浑浊的泪,从她眼角滑落,瞬间混入冰冷的河水中,消失无踪。
她的身体,如同断了根的浮萍,随着湍急的河流,向下游漂去,最终沉入黑暗的河底,被淤泥和水草覆盖。
数日后,有下游的渔夫捞起一具面目模糊、肿胀不堪的女尸,上报了官府。经仵作查验和残留的衣物特征,大致确认了是前些时日闯宫的那个疯妇。案子报上去,因涉及宁国府,京兆尹不敢擅闯,将消息递了进去。
顾廷烨听到回报时,正在批示关于重整边关防务的公文。他笔尖微微一顿,随即落下,只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按无名尸首的规矩,处置了吧。”
没有波澜,没有感慨。对于曼娘,他早已没有了恨,甚至也谈不上原谅,只剩下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她的人生,从选择依附和算计开始,便已走上了歧路,最终的疯癫与消亡,不过是那条歧路必然的终点。
明兰得知后,沉默的时间稍长一些。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在宥阳老家的那个夜晚,祖母对她说的话:“……这世间,女子立足本就艰难,无论何时,都需记得,靠自己。” 曼娘,终究是选错了路,也将所有的希望,错误地寄托在了他人身上,最终被自己的欲望和执念反噬,万劫不复。
她吩咐下去,让人悄悄去将那尸首寻个偏僻的地方埋了,立个无字的木牌,算是尽了最后一点,基于同为女子的、微末的怜悯。
朱曼娘,这个曾经掀起过些许波澜,最终在疯狂与污浊中耗尽生命的女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人世之间。她的死,没有激起半点涟漪,如同她扭曲的一生,来时未曾带来光明,去时也只留下一片狼藉与空虚。
随着她的沉河,那一段始于算计、终于疯癫的旧日恩怨,也彻底画上了一个灰暗而冰冷的句号。角色的命运,于此形成闭环。宁国府的天空,似乎也因此,又清明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