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厅里的气氛,因一位重要人物的到来而被推向了高潮。那是一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深色中山装、自带一股不怒自威气场的老者,在几位文化馆领导和工作人员的簇拥下,缓步观展。他们所到之处,人群自然分开,窃窃私语声中夹杂着“局长”、“领导”之类的字眼。这股无形的压力流,最终也无可避免地,蔓延到了苏卫民那幅《糊盒女工》面前。
老者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画上,停留的时间比在其他作品前要长得多。他微微眯起眼睛,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专注地审视着。周围的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权威的评判。张玉芬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身后苏卫民的颤抖达到了一个新的频率,像一片在狂风中濒临碎裂的叶子。
终于,老者缓缓点了点头,嘴角甚至牵起了一丝极淡的、表示认可的弧度。他抬起手,用手指虚点了点画布,侧过头对身旁的文化馆馆长说道:
“这幅画,很有意思。”
他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分量,清晰地传遍了这小小的一隅。
“没有学院派的匠气,却有一股子……直接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生命力。你看这些女工的形象,笨拙,但真实!这色彩,大胆,甚至可以说粗粝,但情感是饱满的!”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画作,语气变得更加肯定:
“这才是真正来自群众、反映群众生活的艺术!有温度,有力量!这样的作品,不应该只停留在这个级别的展览上。”
他转向馆长,用带着决定性的口吻说:
“记下来。这幅《糊盒女工》,作者是……苏卫民?嗯,要重点关注。可以作为我们市的优秀群众文艺作品,向省里推荐!争取参加明年全省的群众美术大展!”
“哗——”
周围瞬间响起了一片低低的惊叹和附和声。领导的肯定,尤其是“推荐到省里”这句沉甸甸的话语,如同给这幅画盖上了最高级别的认可印章。馆长连忙点头称是,旁边有人立刻拿出本子记录。更多的目光,带着羡慕、赞叹、以及重新审视的郑重,齐刷刷地投向了那幅画,也下意识地寻找着那位名叫“苏卫民”的神秘作者。
这巨大的“荣耀”,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敲响了苏卫民理智的最后防线。
他一直紧绷着、压抑着、恐惧着的一切——那些从踏入这个展厅就开始累积的陌生感、那些如同针扎般的注视、那些他听不懂却感觉是针对他的议论、那些将他置于焦点的闪光灯、以及此刻这位威严人物手指的指向和那决定他这幅画(在他心里,这画就等同于他自身)将要被送往更遥远、更未知、被更多人审视的“判决”——所有这些积压的紧张、深植骨髓的自卑、和对“被关注”的极致恐惧,在这一刻,达到了承受的极限,轰然爆发!
就在那位领导话音刚落,周围人还在消化这个好消息,张玉芬也因这意外的肯定而稍稍松了口气的瞬间——
“啊——!!!”
一声凄厉、扭曲、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撕裂了展厅相对克制的喧闹!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只见一直像受惊雏鸟般躲在张玉芬身后的苏卫民,猛地抬起了头!他脸上早已没有了血色,是一种骇人的死灰,五官因极致的恐惧和某种决绝的愤怒而扭曲变形,那双平日里浑浊茫然的眼睛,此刻瞪得如同铜铃,里面布满了疯狂的血丝,充斥着一种要摧毁一切、也要摧毁自己的绝望光芒!
他不再躲藏,不再颤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反常的、爆发性的力量!
在张玉芬反应过来伸手去拉他之前,在周围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苏卫民像一枚被点燃的炮弹,猛地从张玉芬身后冲了出来!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癫狂,目标明确地直扑那面挂着《糊盒女工》的墙壁!
“卫民!不要!”张玉芬魂飞魄散,失声惊叫,扑上去想要阻止。
但已经太晚了。
苏卫民冲到画前,对那精致的画框、柔和的射灯、以及周围瞬间响起的惊呼和抽气声视若无睹。他伸出那双因为长期糊纸盒而显得有些笨拙、此刻却青筋暴起、蕴含着可怕力量的手,一把死死抓住了画框的边缘!
“咔嚓!”
脆弱的木质画框在他蛮力的撕扯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根本不去解什么悬挂的细线,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下一拽!
“哗啦——!”
画框连同里面的画布,被他硬生生地从墙上扯了下来!悬挂的细线崩断,画框的一角在撞击中碎裂,木屑纷飞。
但这还没有结束!
在所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的惊愕注视下,苏卫民双手死死抓住被他扯下的画作,眼神空洞而狂乱,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低吼,然后——
“嘶啦——!!!”
他用力将画布从破损的画框中狠狠抽出,双手抓住画布的两端,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向两边猛地一撕!
厚重亚麻画布被撕裂的声音,尖锐刺耳,像一声痛苦的哀鸣,回荡在突然变得死寂的展厅里。
“嘶啦——!!嘶啦——!!!”
一下,又一下!
他像是陷入了彻底的疯狂,不管不顾地撕扯着,蹂躏着那幅片刻前还被众人赞誉、被领导钦点要推荐到省里的画作。浓烈的油彩随着画布的撕裂而剥落、飞溅,将他灰布衣服和双手染得污浊不堪。画面上那些他曾细心描绘的女工形象,在狂暴的撕扯下支离破碎,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色彩混乱的碎片。
他只是机械地、疯狂地重复着撕扯的动作,仿佛要将这幅给他带来无尽恐惧和压力的源头,彻底毁灭,从这个世界抹去!
碎片,如同被惊飞的彩色蝴蝶,又如同哀悼的纸钱,纷纷扬扬,飘落在他脚下,也飘落在周围每一个被这突如其来、匪夷所思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的人的心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