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场画展风波后,青瓦巷苏家的日子,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色薄纱。小吃铺的烟火气依旧准时升起,苏建国的炒锅依旧在巷口飘香,但所有人的心头,都沉甸甸地压着一块石头——那个蜷缩在角落、如同失去魂魄的苏卫民。
然而,在这片弥漫的压抑中,一道纤细却异常坚韧的身影,每日都会准时出现,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试图衔来春泥修补残巢的燕子。那就是晓光。
每天下午,放学的铃声仿佛是她行动的号令。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先跑去小吃铺帮忙,或者回家放下书包就写作业。她的第一目的地,永远是那个阴暗的、散发着颓丧气息的角落。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屋,放下沉重的书包,然后从门后拿出那个属于她的小板凳,默默地搬到离苏卫民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这个距离是她经过多次试探后找到的“安全区”——既不会因为太近而惊扰到他,又能让他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她不会像大人那样,试图用语言去开解,去追问“为什么”,去承诺“会好的”。她似乎本能地知道,那些话语对于此刻的三舅来说,如同隔靴搔痒,甚至可能是一种负担。她选择了另一种方式,一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最笨拙却也最真诚的方式——画画。
她会从书包里掏出那个印着花朵的铅笔盒,打开,里面是张老师送她的、如今被她视若珍宝的二十四色彩色铅笔。她不会去画那些复杂的、需要构思的题材,她画的,都是他们生活中最寻常、最温暖的片段。
她画三舅。不是现在这个蜷缩着的、充满恐惧的三舅,而是她记忆里的三舅。她画他坐在小凳子上,低着头,专注地糊着纸盒,旁边堆着像小山一样整齐的成品;她画他手里拿着彩线,笨拙地缠绕着,脸上带着那种完成一件“作品”后的、傻傻的满足笑容;她画他每天悄悄塞给她那个画着标准笑脸的纸片时,那双浑浊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微弱的光亮。她的笔触依旧稚嫩,人物的比例甚至有些失调,但她努力捕捉着那些细节,那些只属于她和三舅之间的、安静的瞬间。
她画小吃铺。画清晨时分,舅妈(妈妈)系着围裙,站在蒸腾的白色雾气里,麻利地夹着油条、舀着豆浆;画大舅沉默地搬着面粉袋,额角有汗珠滚落;画小小的店铺里,坐满了熟悉的街坊,大家吃着,聊着,脸上带着满足的神情。她把那种热闹的、充满生机的烟火气,用她稚拙的线条和色彩,努力地还原在纸上。
她画院子墙角那几株牵牛花。那是三舅之前每天小心翼翼照料,如今虽然因为他的消沉而有些疏于打理,却依然顽强地向上攀爬、甚至开始冒出几个羞涩花苞的牵牛花。她画它们在阳光下舒展的嫩叶,画它们缠绕着斑驳墙壁的细藤,画那几朵刚刚绽放的、如同小喇叭般的紫色花朵。
她画得很慢,很认真。小小的眉头时而蹙起,似乎在努力回忆某个细节;时而舒展,笔下流畅地勾勒出线条。彩色铅笔在纸上摩擦,发出细细的、沙沙的声响,在这片死寂的角落里,成了唯一活跃的、带着生命律动的声音。
苏卫民起初对她的一切举动都毫无反应。他依旧维持着那个自我封闭的姿势,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晓光画的画,他只是用空洞的眼角余光瞥见,没有任何波澜。
但晓光并不气馁。她画完一张,就会小心翼翼地拿起,然后站起身,走到苏卫民身边,不是强行塞到他眼前,而是轻轻地、像放下一片羽毛般,将画放在他蜷缩的膝盖旁边,或者搁在他面前的地上。她什么也不说,放完就退回自己的小板凳上,继续画下一张。
第一天,那些画静静地躺在那里,直到被李春燕收拾碗筷时默默收走。
第二天,依旧如此。
第三天,晓光画了一幅三舅给她“笑脸”的画,画面上,三舅递过笑脸,她自己在旁边笑得眼睛弯弯。她将这幅画放在他脚边。这一次,苏卫民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虽然依旧没有抬头,但那僵硬的身躯,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
第四天,晓光画的是牵牛花,特意用了很鲜艳的紫色涂那几朵小花苞。她放下画时,苏卫民抱着膝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第五天,第六天……
日复一日,晓光的“画作”在角落里慢慢堆积,又每天被收走。她像一个固执的播种者,不断将那些充满生活气息和温暖回忆的图像,无声地播撒在苏卫民那片荒芜的心田周围。
她画的,不仅仅是画。那是她无声的呼唤,是她试图用色彩和线条搭建起的、通往三舅封闭内心的桥梁。每一笔,都在说:“三舅,你看,这是你。”每一幅,都在提醒:“三舅,这是我们家的样子,很暖和。”每一种颜色,都在试图对抗那片吞噬了他的、名为恐惧和悔恨的灰暗。
她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她只是凭着一股最纯粹的信念和心疼,固执地、重复地进行着这个简单而笨拙的“仪式”。她相信,三舅心里是有光的,只是暂时被厚厚的乌云遮住了。她要做的,就是一遍遍地,用这些小小的画作,去吹那乌云,哪怕每次只能吹动一丝一毫。
终于,在大概十天后的一个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角落里投下斑驳的光影。晓光刚刚完成一幅画——画上是穿着新校服的她,和坐在小板凳上糊纸盒的三舅,并排坐着,虽然各做各的事,但画面显得很安宁。她像往常一样,拿起画,走到苏卫民身边,轻轻地放下。
就在她转身要退回座位时,一只沾着干涸颜料印迹、骨节粗大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耗尽全身力气的颤抖,从蜷缩的臂弯里伸了出来。那只手在空中停顿了许久,然后,用指尖,极其轻微地、碰了碰画纸上那个“糊纸盒的三舅”的形象。
只是一下。
如同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随即,那只手迅速缩了回去,仿佛被烫到一般。苏卫民的身体甚至因为这一个微小的动作而再次紧绷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细微的抽气。
但晓光看见了。
她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乌溜溜的眼睛瞬间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激动。她没有出声,没有打扰,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三舅重新将头埋得更深,但她的心里,却像有一朵小小的花,“噗”地一声,骤然绽放。
尽管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尽管只是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触碰,但晓光知道,她种下的那些“种子”,终于有一粒,在那片坚硬的冻土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的“疗愈”,笨拙,缓慢,却带着一种足以撼动顽石的、最真诚的力量。她用自己的方式,在那片无尽的黑暗里,终于,点燃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回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