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43年 汉景帝后元元年 十二月中至公元前142年 汉景帝后元二年 正月
腊月的朔方,寒风如刀,卷着细密的雪粒,抽打着残破的关墙和荒芜的原野。高阙塞内外的硝烟与血腥早已被冰雪覆盖,留下的是满目疮痍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朝廷的“厚赏”已至,金帛耀眼,却暖不热将士冻僵的躯体,填不饱百姓辘辘的饥肠。天使宣旨完毕,带着程式化的笑容和满车的“天恩”回京复命,留下的,是亟待抚平的创伤、嗷嗷待哺的军民,以及一张张对长安朝廷由期盼逐渐转为麻木乃至怨愤的面孔。
李玄业没有时间愤怒,甚至没有时间哀伤。天使的车驾尚未消失在官道尽头,他已将那份华丽的赏赐清单抛诸脑后,全身心投入到了更实际、也更残酷的生存挣扎之中。朔方的冬天,历来难熬,何况是遭此大劫之后。
“王爷,北地、陇西、天水三郡的回文到了。”长史周勃的声音带着疲惫,也带着一丝振奋,将几卷加盖着郡守大印的公文呈上,“三郡太守皆言,感念王爷守土之功,体恤朔方军民之苦,愿从郡库中调拨部分存粮、药材、布匹,以解燃眉之急。陇西郡守额外拨付了一批过冬的皮袄,天水郡守则言可支援部分铁料、木炭。然……”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三郡皆言,去岁收成亦只寻常,库藏有限,所拨物资,至多可支应朔方一月之需。且言明,此为‘暂借’,待朝廷钱粮拨付,需及时归还。”
“一月……”李玄业指尖划过粗糙的案几边缘,目光沉静。一个月,杯水车薪,但总好过没有。他点了点头:“回文致谢,言明本王铭记此情,待朝廷钱粮至,必加倍奉还。令公孙先生即刻派人接收,清点入库,优先配给伤兵营和孤寡之家。另外,开放互市之事,进展如何?”
“回王爷,”郡丞公孙阙上前一步,脸上带着些许风霜之色,他刚亲自去了一趟边境榷场,“已与几个相熟的羌部首领、西域大贾谈妥。用此次缴获的匈奴战马、皮货、骨制品,换取药材、盐巴、铁器,价格比往年压低了两成,但他们看在王爷面上,也愿成交。第一批货物三日后可到。只是……数量依旧有限,且胡商狡猾,见我军新败,物资紧缺,后续交易,恐会进一步压价。”
“能换一点是一点。”李玄业道,“告诉他们,价格可再议,但必须现贷现结,绝无赊欠。我朔方儿郎,可以流血,但绝不欠债!”他语气斩钉截铁,随即又问,“屯田招募流民之事呢?”
“檄文已发往周边郡县,应者寥寥。”公孙阙叹道,“朔方经此大劫,十室九空,本地丁壮尚且不足,外郡流民闻朔方战事惨烈,皆视若畏途。即便许以免税、给田、贷种牛,愿来者仍是不多。且今冬酷寒,土地冻硬,即便招募到人,开春前也难以动工。”
李玄业沉默片刻。他知道,这才是最难的一关。没有人口,没有劳力,恢复生产就是空中楼阁。朔方此战,折损的不仅是兵卒,更是数以万计的丁壮。家家缟素,户户哀声,这样的地方,如何吸引外人?
“传令,”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凡朔方军阵亡将士家属,无男丁者,其田亩由官府代耕三年,所产尽归其家,免一切赋役。伤退老兵,愿领田耕种者,授田加倍,免赋五年。凡愿迁入朔方之流民,除原有之优待外,另每丁赐钱五千,安家之用。此令,通行北地、陇西、天水诸郡,广而告之!”
周勃与公孙阙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震动。此举,几乎是要掏空北地李氏多年的积蓄,来填朔方这个无底洞了!但,这或许是眼下唯一能快速吸引人口、恢复元气的办法。
“王爷,这赏赐……是否过重?府库恐怕……”公孙阙迟疑道。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亦必有迁者。”李玄业声音低沉,“钱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朔方若荒,北地门户洞开,胡虏卷土重来,玉石俱焚。执行吧。府库不足,变卖本王在狄道的别业、田庄。再不够,以本王名义,向关中、河东的豪商大贾借贷!利息……可酌情提高。”
“王爷!”周勃与公孙阙同时跪倒,声音哽咽。王爷这是要破家以纾国难了!
“不必多言。”李玄业摆摆手,脸上看不出喜怒,“去办吧。另外,派人去野马川,请李广将军过来一叙。有些事,需与他商议。”
当李广顶风冒雪来到高阙塞时,看到的是一片繁忙而悲壮的景象。民夫在军士的带领下,清理废墟,修补房屋;工匠营里炉火熊熊,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是在赶制箭簇、修补兵器;伤兵营中飘出浓重的药味,间或传来压抑的呻吟。而最让他动容的,是那一张张疲惫、菜色却依然坚毅的面孔,以及他们对那位骠骑大将军发自内心的敬畏与信赖。
“广将军,请。”李玄业在勉强修复的府衙正厅接待了李广,厅中生着炭火,却依然寒意逼人。案几上摆着简单的饭食,一壶浊酒。
李广也不客气,坐下后,直接问道:“大将军召末将来,可是为朝廷封赏之事?”他性格直率,心中对朝廷那虚头巴脑的旨意也憋着火。
李玄业为他斟满酒,摇头道:“封赏之事,朝廷自有章程,我等为臣子,静候便是。今日请将军来,是为另一事。”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李广,“朝廷旨意中,令兵部核实军功,方可叙赏。将军以为,这核功御史,何时能到朔方?到了之后,又会如何核法?”
李广闻言,浓眉一拧,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哼道:“那些酸儒,懂得什么军功?无非是拿着尺牍,对着名单,吹毛求疵罢了!快则开春,慢则半年,总要折腾一番。至于如何核法……”他冷笑一声,“还不是看长安城里那些贵人的脸色?大将军此番力挽狂澜,功高盖世,怕是有人不愿看到这功劳坐得太实啊!”
“将军所言,正是我所虑。”李玄业叹了口气,“将士用命,血染沙场,功过自在人心,岂是几本文牍可以抹杀?然朝廷法度如此,不得不遵。我请将军来,是想与将军联名上一道奏章。”
“联名上奏?”李广看向他。
“不错。”李玄业正色道,“奏章不议封赏,只陈实情。详列此战我军伤亡、斩获、损耗,附上各级将佐之功过评述,并……附上阵亡将士名录。请朝廷派员核查,然朔方残破,粮秣奇缺,恐难以久待。请朝廷体恤边关将士疾苦,速拨钱粮、药材、耕牛、种子,以安军心,以苏民困。若核功需时,请先行拨付部分,以救燃眉。此战之功过,可容后细论,然将士之生死,百姓之存续,实迫在眉睫!”
李广听罢,肃然起敬。李玄业这是以退为进,不争功,只言苦,将朔方军民惨状赤裸裸剖开,摆在朝廷诸公面前。功可以慢慢论,但人要吃饭,伤要医治,地要春耕,等不起!这道奏章,看似谦卑恳切,实则是以万千军民的生死存亡为质,逼朝廷表态!若朝廷再拖延,寒的就不止是边将之心,更是天下军民之心!
“大将军用心良苦,末将佩服!”李广抱拳,“末将愿附骥尾,联名上奏!”
“好!”李玄业举杯,“此外,还有一事。开春之后,匈奴必不甘心,恐会再行骚扰。朔方新创,兵力不足,防务空虚。我意,请将军所部北军,暂留朔方协防,至少待到夏粮入仓。所需粮秣,由我北地一力承担,绝不让将士们饿肚子。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李广沉吟。北军是中央禁军,长期驻防边地,于制不合。但眼下朔方情况确实危急,李玄业又如此坦诚,粮草自筹,不增加朝廷负担。于公于私,他似乎都没有拒绝的理由。况且,此番并肩血战,他对这位靖王出身的大将军,已生出几分真心敬重。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李广最终点头,“末将即刻上表朝廷,陈明边情,请留戍朔方。想来陛下与朝廷,当能体谅。”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防务细节,直至深夜,李广方告辞离去。送走李广,李玄业独坐厅中,望着跳动的烛火,久久不语。联名奏章,暂留北军,都是权宜之计,能否奏效,犹在未定之天。他能做的,只有尽人事,听天命。
然而,就在李玄业于朔方冰天雪地中为生存苦苦挣扎之时,千里之外的长安,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乱了朝堂原本就微妙的平衡,也将所有人的目光,从遥远的北疆,拉回了风暴中心的未央宫。
腊月二十三,小年。宫中本该有些喜庆气氛,但温室殿内却是一片死寂。景帝刘启的病情,在缠绵病榻近半年后,急转直下。昨夜突发痰厥,昏迷不醒,太医院所有当值太医束手无策,连夜请了告老在家的太医令入宫,施以金针汤药,至今日午后,方悠悠转醒,然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仅存一息。
消息被严密封锁在温室殿内,仅有窦太后、皇后薄氏(注:历史上景帝皇后为薄皇后,无子)、太子刘荣(注:历史上刘荣此时应为太子,但未被立储,此处按小说设定其为皇长子,有争储资格)及其生母栗姬,以及丞相卫绾、大将军窦婴等寥寥数人知晓。然而,皇帝病危的消息,如何能真正瞒住?尤其是对那时刻关注着宫中动向的各方势力而言。
几乎在景帝昏迷的同时,数道隐秘的消息,便已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长乐宫梁王刘武、诸位成年皇子外家、以及某些重臣的耳中。一时间,长安城表面依旧平静,水下却已暗流狂涌。
梁王府,密室。烛火将刘武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他面前站着谋士公孙诡和羊胜(史载为梁王谋士)。
“消息确凿?”刘武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
“千真万确。”公孙诡低声道,“陛下昏迷逾六个时辰,方才醒转,然已不能视事。太后、皇后、太子等皆在榻前。宫禁已由卫尉加派心腹把守,然……并非铁板一块。”
羊胜阴恻恻地道:“王爷,此乃天赐良机!陛下若有不测,太子年幼(注:按小说设定刘荣此时应已成年,此处“年幼”可理解为相对于梁王的“长君”优势而言,或指其政治经验不足),栗姬出身不高,母族不强。而王爷您,贤名着于四海,有功于社稷(指七国之乱时守睢阳),更得太皇太后宠爱。国赖长君,此其时也!”
刘武眼中精光闪烁,但依旧谨慎:“卫绾、窦婴等人,态度如何?”
“卫绾老成,持重未表态。窦婴……似有疑虑,但其姑母乃太皇太后,或可争取。”公孙诡分析道,“关键在太皇太后。只要太皇太后点头,以‘兄终弟及’、‘安定社稷’为由,大事可成!”
刘武在密室中踱步,半晌,沉声道:“不可操之过急。陛下尚在,一切未有定数。然,确需早作准备。诡先生,你速去联络宗正、太常,以及我们在朝中的故旧,不必明言,只需让他们知道,陛下病重,国本宜早定。胜先生,你设法接触宫中之人,尤其是长乐宫和……太子身边的人。记住,要隐秘,万不可授人以柄!”
“诺!”二人领命而去。
刘武独自立于窗前,望着未央宫的方向,袖中的拳头微微握紧。那个位置,似乎从未如此接近过。
几乎在同一时间,大将军府。
窦婴面色凝重,坐在书房中,对面是匆匆而来的御史大夫直不疑。
“陛下病危,朝局恐有剧变。”直不疑声音急促,“梁王近日动作频频,其门下宾客四处串联,言必称‘国赖长君’,其心昭然若揭。卫尉那边回报,宫中戍卫已有异动,恐非吉兆。”
窦婴长叹一声:“陛下缠绵病榻,储位空悬,岂能不引人觊觎?太子虽为长子,然其母栗姬……唉,非是能安定后宫、抚育幼主之人。梁王贤名在外,又有太皇太后宠爱,若其真有所图,恐难遏制。”
“大将军!”直不疑急道,“太子乃陛下嫡长,名分早定!岂可因外戚强弱而废长立幼?此非国家之福!梁王若继位,以其刚愎,必重用自己的门客,届时你我,还有朝中诸公,将置于何地?且‘兄终弟及’,非高皇帝之制,易启乱阶啊!”
“我岂不知?”窦婴苦笑,“然太皇太后之意,深不可测。陛下如今……又能支撑几日?一旦有变,诏书出自谁手?兵权握于谁人?皆未可知。为今之计,唯有稳住南北军,控制宫禁,静观其变。同时……需有一支足以震慑全局的外援。”
“外援?”直不疑目光一闪,“大将军是指……”
“北地,靖王,李玄业。”窦婴缓缓吐出这个名字,“他新立大功,手握重兵,镇守北疆。其态度,举足轻重。若他能表态支持太子……”
“可李靖王远在朔方,且朝廷前番封赏,颇多掣肘,其心中岂无怨望?他会插手这长安的浑水吗?”直不疑疑惑。
“正因其有怨望,或可争取。”窦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乃先帝嫡长女之夫,与皇室渊源极深。太子乃陛下嫡长,名正言顺。支持太子,便是维护正统,亦是报答先帝、陛下之恩。且梁王若上位,以其猜忌,未必能容得下功高震主的边镇藩王。其中利害,李玄业是聪明人,当能权衡。只是……如何将消息递过去,又如何取得其表态,还需从长计议。”
两人密议至深夜,方各自散去。长安城上空,阴云密布,一场远比匈奴铁骑更可怕的风暴,正在酝酿。而这场风暴的中心,恰恰是那病榻之上、口不能言的皇帝,以及那空悬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储位。
九天之上,紫霄宫中。
李凌的神念,清晰地映照出下界气运的剧烈动荡。代表大汉国运的明黄气运,因景帝病危而剧烈“摇曳”、“黯淡”,几近熄灭。数道强大的气运正在疯狂“撕扯”、“吞噬” 着这摇摇欲坠的皇权本源。其中,以梁王刘武那道“暗金” 中带着“炽烈野心” 的气运最为凶猛,不断“侵蚀” 着明黄气运的边缘。而代表太子刘荣的“淡金” 气运,则显得“孱弱” 而“惶惑”,被其生母栗姬那道“浅红” 而“短视” 的气运所缠绕,难以自立。窦太后所在的“深紫” 气运,则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在皇权之上,其意向暧昧不明,但隐隐倾向于暗金一方。丞相卫绾的“土黄” 气运、大将军窦婴的“赤红” 气运则在“摇摆” 与“挣扎”。
而代表北地李氏的赤金气运,原本因朝廷猜忌而蒙上的灰霾,此刻在这巨大的皇权动荡漩涡边缘,反而显出一丝“沉静” 与“超然”。但这“超然” 是脆弱的,一旦皇权更迭完成,新君的态度将直接决定北地的命运。
“业儿在边关浴血,长安却已剑拔弩张。国本动摇,祸起萧墙。”神帝的意念中流过冰冷的洞悉与一丝忧虑。他的目光,更多地投向了那深宫之中,那奄奄一息的明黄气运,以及其身边几道“蠢蠢欲动” 的阴影。他能做的干预极其有限,但并非全无作为。
他让一名在长乐宫侍奉、心向太子的老宦官,在给景帝喂药时,“偶然”手抖了一下,药汁泼洒,延缓了某位可能别有用心之人动手脚的机会。他让窦婴府上一名心腹门客,在夜间读书时“福至心灵”,想到了通过北地军中信使传递密信的途径。他让长安市井中,关于“梁王礼贤下士、有太宗遗风”的流言,在传播时“恰好”被几位清流御史听到,引起了他们的警惕和议论。
最重要的,他通过那枚作为桥梁的魂佩,将一股强烈而清晰的“警兆” 与“远离漩涡” 的意念,传递给远在朔方的李玄业。这并非具体的指示,而是一种“心血来潮” 般的不安与警示,让李玄业在忙于朔方重建的焦头烂额中,陡然升起对长安局势的强烈警惕。同时,他也将一丝“稳守”、“自强” 的意念,传递给在长安为质、身处风暴边缘的李敢,助其在惶恐中保持镇定,谨言慎行。
腊月的寒风,卷着不祥的气息,掠过残破的北疆,也席卷了繁华的长安。高阙塞的烽火暂熄,但未央宫中的暗战,却刚刚拉开血腥的序幕。李玄业和他的北地,刚刚从一场惨烈的外战中喘过气来,却不得不面对另一场可能更加凶险、更加诡谲的内争。而这场内争的结果,将直接决定这个帝国,以及北地李氏的未来。
【史料记载】
* 官方史·汉书·景帝纪:“(后元)二年春正月……帝不豫……” (注:史书对景帝此次病危及后续皇位争斗记载隐晦)
* 家族史·靖王本纪:“景帝后元二年春,帝疾笃。长安有立储之议,梁王武阴结党羽,其势汹汹。玄业公在朔方,闻朝中异动,深以为忧,乃阴饬边备,抚循将士,静观其变。”
* 宗教史·紫霄神帝显圣录:“帝君临霄,见紫微星暗,客星侵斗,知人主有危,国本将摇。乃示警嗣君,使其远朝堂之祸,固根本之基。然天家事,神弗预也,唯静观其变。”
* 北地秘录·长安惊变:“后元二年元月,帝病危,中外惶惶。梁王觊觎大位,其门下宾客活跃于京。大将军婴等忧之,然储位未定,莫敢先发。靖王玄业远在边陲,闻讯扼腕,知多事之秋至矣。”
(第四百八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