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还在下,东阁的门被推开时带进一阵寒气。沈知微站在门口,看见裴砚披着旧狐裘立在廊下,肩头落了一层白。
她没说话,只侧身让他进来。
他没进屋,反而伸出手,“明日万邦来朝,你我同去。”
她低头看着他的手,掌心有薄茧,是常年握笔与执剑留下的痕迹。她将自己的手放上去,指尖微凉。
“好。”她说。
门外宫人提灯等候,火光映在雪地上晃动。他们并肩走出长廊,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轻响。这一夜,东阁的灯终究没有早熄。
第二日清晨,紫宸殿外已设九宾之礼台。各国使团自四方而来,衣饰各异,手持国书与贡品,按序列队。北狄首领亲自献上金雕马鞍,西域王族奉出千年琉璃盏,南疆使者带来异种药草,东海诸岛呈上星纹贝册。
史官立于高台,展开卷轴宣读:“《大周秘档辑要》载:沈后知微,以庶女之身入宫,匡扶社稷,安定四海,辅三代君王,创万世之基。今万民敬仰,四夷归心,谥曰‘圣’。”
声音传遍广场,使团众人齐齐望向殿门。
钟鼓齐鸣,宫门开启。沈知微身穿凤纹深衣,发间仍簪那支白玉簪,缓步而出。她身后是裴砚,玄袍金绣,神情肃穆。
她走到台前,目光扫过诸使。有人低头,有人凝视,有人眼中仍有试探。
她开口:“大周不恃强,不凌弱。诸国往来,贵在信义。”
话音落下,北狄首领率先跪地,双手高举,“愿大周永盛!”
西域王族随之伏拜,“愿大周永盛!”
南疆、东海、西漠……一个个使臣俯身下拜,声音汇聚成潮,“愿大周永盛!”
沈知微走下台阶,伸手扶起北狄首领。那人抬头看她,满脸风霜,眼里却有了光。
“你们也有光。”她说,“和平共处,方为正道。”
裴砚走到她身边,抬手揽住她的肩。两人并立台上,一个曾是弃妃,一个曾是孤王,如今站在这里,脚下是万邦叩首之地。
“知微。”他低声说,“你比史书更耀眼。”
台下百姓早已聚满街道。他们没有被驱赶,也没有被禁止靠近。孩子骑在父亲肩头,老人拄杖而立,妇人抱着婴孩,全都望着宫城方向。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次第点亮。人们手提灯笼走上街头,孩童唱起新谣:“帝妃同心,星河长明。”
歌声从街巷蔓延至城墙,又随风飘进宫门。乐师闻声奏乐,舞者自发起舞。整座京城如同不夜之城。
沈知微站在高台,看见远处灯火如河。她知道,这些光不是为了谁加冕,而是为了太平本身。
裴砚站在她身旁,手指仍搭在她肩上。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第三日,碑林动工。
朝廷下令,在京畿北郊立无字碑林,占地百亩。每一块石碑皆由各地州府送来,材质不同,大小不一,却不刻一字。
工匠问:“何时题字?”
工部尚书答:“永不。”
民间不解,纷纷议论。有人说是纪念开国功臣,有人猜是悼念战亡将士,还有人说这是新帝为先帝所立的追思碑。
直到一个月后,第一位老农走进碑林。
他不识字,却在一块青石前站了很久。然后他放下背上的锄头,从怀里掏出一只干粮袋,撕下一角布条,绑在石缝中。
他说:“我爹死在裴昭乱兵手里,那年我没地方告状。是娘娘派人查清案子,杀了贪官,我家才分到田。”
他走后,第二天来了个商人。他在另一块碑前放下一枚铜钱,说:“十年前我被诬通敌,关在牢里。是东阁批了‘重审’二字,我才活下来。”
再后来,书生来了,匠人来了,戍边老兵来了,被救的灾民也来了。
他们不做声,只是留下一点东西——一片衣角、一支笔、一双草鞋、一封家书。
渐渐地,百姓明白,这碑林不是为谁歌功颂德,而是让普通人记住自己曾被庇护的日子。
某日清晨,沈知微和裴砚乘车前往碑林。
车停在入口,他们步行进入。阳光照在石碑上,映出斑驳影子。风吹过林间,那些挂在碑上的布条轻轻摆动。
她走到最中间的一块碑前停下。这块碑最高,却是空的。
裴砚问:“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一块?”
她看着碑面,“我不需要被记住。”
“可天下会记得。”
“那就让天下自己记吧。”她说,“不是靠石头,是靠日子。”
他点头,不再多问。
他们沿着小路往深处走。途中遇见一个盲眼老妇坐在碑旁,手里摸着一块刻了凸点的石板。
沈知微蹲下,“您在做什么?”
老妇说:“我在找我儿子的名字。他死在北疆修渠时,工部登记过。听说这里虽无字,但有人帮我们把名字刻成了摸得见的点。”
沈知微看向那石板,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凸痕。
她伸手抚过其中一行,轻声问:“我能陪您一会儿吗?”
老妇点头。
裴砚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她坐在老人身边,一指一指地帮她寻找。
太阳升到头顶,照在碑林上。风一直吹着,那些布条像旗帜一样飘动。
远处传来孩子的声音,有人在教新童谣:
“不靠刀,不靠令,
靠的是人心定。
帝在宫,后在庭,
万家灯火照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