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还在跪着,手举得高高的。沈知微没有动,她站在丹陛辅位上,手里还握着那枚垂帘听政令。
风从东边吹来,拂过她的袖口。她转身,对内侍说:“去东阁。”
内侍应声上前,捧着三只紫檀匣子。匣面封着火漆,印着先帝御玺。没人敢问里面是什么。
正殿东阁原本是妃嫔候召之处,如今摆了长案,设了屏风。沈知微走入时,群臣已在两旁列立。她未坐主位,只在屏风后落座。一道素色纱帘垂下,隔开内外。
“开匣。”她说。
礼官上前,一一启封。第一本是太后的忏悔书,纸页泛黄,字迹颤抖。第二卷是先帝血诏,红字如痕,写于白绢之上。第三册是前朝结党名册,墨迹密布,牵连数十官员。
宣读开始。
忏悔书中写道,太后早年受裴昭蛊惑,误信沈知微勾结外敌,曾下令将其打入冷宫。又因偏宠嫡子,纵容裴昭养兵私府,几致国乱。晚年方知真相,悔恨难安,临终前亲笔写下此书,托人呈交新帝。
群臣低头听着,有人额头冒汗。
太子裴昭衍站在东阁门口,听完最后一句,脸色发白。他走进来,在帘外跪下。
“母后。”他声音低,“太后……曾恶至此?”
沈知微抬手,指尖轻轻抚过那页纸。她没回答很久。
“往事不可追。”她说,“恨已消,今只愿大周稳。”
裴昭衍抬头看她。帘影后的人影很静,没有怒意,也没有悲戚。他忽然明白,有些事不是原谅,而是放下。
他叩首,起身退出。
消息传至上清宫时,裴砚正在写《宇宙兴衰考》的第三卷。他放下笔,听完了宦官的禀报。
“秘档全展?”他问。
“是,娘娘命司经局抄录全文,颁行天下。”
裴砚笑了。他拿起朱笔,在纸上批了四个字:“准,皆为信史。”
他又加了一句:“有知微在,朕放心。”
旨意送回东阁,已是深夜。司经局连夜开工,雕版刷印,三日后《大周秘档辑要》发往各州县。
民间震动。
有人读到太后亲笔悔过,掩面而泣。有人看到先帝血书“托孤于贤,不在血亲”,当场焚香跪拜。更有人发现自家先祖名列结党名单,主动赴官自首。
街巷之间,讲史之人越来越多。茶肆酒楼,常有人围坐听闻旧事。百姓都说:“原来当年险些亡国,是娘娘一人撑住大局。”
“帝妃共治,大周盛世!”这句话渐渐传开。
东阁每日辰时开启。沈知微不再出席大朝会,但所有奏章必先送至东阁。她不批朱笔,只在文书旁写下一行小字:“此事若交太子,当如何决?”
辅政大臣们起初不解,后来渐渐明白。这是让他们学会独立断事,而非依赖太后定夺。
她也不见客。唯有太子每三日来一次,带来军政要务,请示应对之策。
某夜,北疆急报送入宫中。守将奏报狄人集结边境,请求增兵五万,粮草十万石。
裴昭衍连夜赶来,手中拿着军报。他在帘外站定,声音紧绷。
“母后,边关告急,是否调兵?”
沈知微没说话。她从案上取过一卷旧帛,递出帘外。
那是先帝血诏的副本。她指着其中一句:“你看这里。”
裴昭衍接过,低头读道:“守土在德不在兵。昔我以仁化戎,四夷宾服;若恃武压民,反招祸端。”
他沉默许久。
第二天,圣旨下达:减戍卒三万,修驿站十二处,开通互市,许北狄商队入境贸易。
半月后,边关传来消息——狄人首领亲自率部来降,献马三千匹,称愿世代为藩。
裴昭衍再来东阁时,神情不同了。他不再急着问怎么办,而是先说自己的想法。
“儿臣以为,江南水患频发,非仅天灾,实因河道久废,豪强占堤建屋。若要根治,须清地、疏河、立新规。”
沈知微点头。“你比从前看得深了。”
“都是母后教的。”他说,“您从不直接给答案,只让我自己想。”
她笑了笑,没接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东阁成了实际上的政务中心。大臣议事前,必先来此请示方向。但沈知微始终不越界。她不拟旨,不任免,只点拨关键。
百姓渐渐习惯这样的朝廷。他们知道皇帝在上清宫着书,太后在东阁理政,太子在前殿施令。三人各司其职,却如同一体。
有人私下议论:“这才是真正的太平。”
这一年冬,各地上报祥瑞不断。并非麒麟凤凰之类,而是实打实的事:关中麦收三季,岭南疫病未起,蜀地新开书院二十所。
司经局又刊新书,名为《垂帘纪要》,记录半年来东阁决策始末。书末附言:“圣母皇太后居幕后而不揽权,导君自治,稳朝局于无形,古之贤后不过如此。”
裴昭衍读完,亲自送去上清宫。
裴砚翻完最后一页,合上书。他望着窗外飘雪,轻声道:“她做到了。”
雪落在屋檐上,积了一层。宫人进来添炭,他摆手让他们退下。
他提起笔,在《宇宙兴衰考》末卷写下一段话:“天地运行,自有其道。治国亦然。我不求掌控一切,只愿托付得人。今有知微,可安天下。”
笔尖顿了一下。
他继续写:“吾退而不乱,政不崩坠,非我之力,实她之功。”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太子来了。
裴砚放下笔,把书稿收进匣中。
“进来。”他说。
裴昭衍走入,行礼。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章。
“母后今日未出东阁,但留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史官记事,不必避讳太后旧怨。真史,才可信。’”
裴砚看着儿子,忽然笑出声。
“你母亲啊。”他说,“从来不怕别人知道她经历过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雪还在下,铺满了整个宫城。
远处东阁的灯还亮着。
他知道她还没睡。每天都是最后一个熄灯的人。
他回头对裴昭衍说:“明日我去看看她。”
裴昭衍点头。“母后常说,您去了,东阁就暖了。”
裴砚没说话。他只是把那件旧狐裘披上,推门走了出去。
风雪扑面而来。
他沿着长廊一步步走。宫人想跟,被他挥手拦下。
快到东阁时,他看见帘内人影未动。她低头看着一份文书,右手执笔,左手按在案上。
他停下脚步,在门外站了一会。
然后他抬手,轻轻敲了三下门框。
帘内的人抬起头。
她看见是他,眼神一闪。
她放下笔,起身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