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脚步踉跄着迈入了十二月下旬。年关的气息,像无声浸润的墨,开始在保定这座城市,尤其是在红星饲料有限公司的厂区内,一点点渲染开来。宿舍楼门口挂上了红灯笼,食堂的窗口也贴上了福字,虽然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敷衍,但终究驱散了些许冬日的沉闷与严寒。
这一年,是2003年。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不平凡的一年,充满了大事件的印记。但对身处工厂一隅的吴普同而言,这一年的跌宕起伏,更多是内化于心的个人体验:从毕业离校的迷茫,到初入职场的笨拙;从第一次领到微薄薪水的复杂心情,到因工作疏忽被当众批评的挫败;从张卫平离职带来的感慨,到暗下决心自我“充电”的萌芽。外部世界的波澜壮阔,似乎都被车间的轰鸣声和宿舍的孤灯过滤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这天下午,不用倒班的员工都接到通知,前往厂区那座兼作食堂和礼堂的大活动室,参加公司的年度总结表彰大会。通知一出,车间和办公室里都多了几分躁动。对于大多数员工来说,这是一年中难得的、可以暂时抛开生产任务、堂而皇之“放松”一下的时刻,还有可能抽到奖品,自然充满期待。
吴普同跟着人流走进大活动室。平时摆满餐桌的空间被重新布置过,桌椅沿着墙壁摆了一圈,留出中间的空地作为临时舞台。前方搭起了一个半米高的台子,铺着红色的化纤地毯,背景板上贴着“红星饲料有限公司2003年度总结表彰暨迎新联欢会”的大字,周围装饰着金色的穗子和气球。几只大功率的音响挂在角落,播放着旋律欢快却音质粗糙的流行歌曲,震得人耳膜发痒。空气里混杂着饭菜残余的味道、劣质化妆品味、还有许多人聚集在一起产生的温热体味。
工友们互相招呼着,寻找熟识的人扎堆坐下,嗑瓜子、聊天、开玩笑,气氛热烈得像一锅即将煮沸的水。吴普同找了个靠近角落、不太起眼的位置坐下。他看着眼前这喧嚣热闹的场面,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的旁观者。周围的工友大多相识多年,有着共同的话题和圈子,而他这个刚来几个月的“新人”,除了同班组的几个人,大多面孔都还是陌生的。他安静地坐着,双手插在棉袄兜里,目光有些游离地扫过会场。
很快,公司领导们鱼贯而入,在主席台就座。会议在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开场白中正式开始。首先自然是各位高层领导的轮流发言。
第一位是分管生产的副厂长,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藏蓝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他对着话筒,照本宣科地总结着今年的生产成绩:产量突破了xx万吨,同比增长了x%,质量合格率稳定在xx%以上……一串串数字从他口中流畅地吐出,干巴而缺乏起伏。台下嗡嗡的交谈声并未因此减弱多少,工友们对这些宏观的数字似乎并不太关心。吴普同倒是竖起耳朵听了几句,试图将这些数据与自己这几个月在车间的见闻联系起来,比如那偶尔因为设备故障或小事故而停产的流水线,是否影响了那个“合格率”?
接着是销售总监,一个嗓门洪亮、面色红润的中年人。他的发言就生动多了,充满了激情和鼓动性。他描绘了公司产品如何开拓了新的市场,如何赢得了客户的赞誉,未来前景如何一片光明。“只要我们同心协力,明年,我们的销量一定能再上一个新台阶!大家的奖金也会更丰厚!”他挥舞着手臂,声音通过音响放大,带着一种煽动性的力量。台下响起了一阵配合的掌声和叫好声,尤其是销售部门的年轻人们。
然后是新上任不久的人事主管,一位表情严肃、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女士。她主要讲了讲人才队伍建设、员工培训的重要性,语气刻板,内容空洞,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官方文件的复述。台下的工友们对此兴趣缺淡,交头接耳的声音又大了起来。
吴普同坐在角落里,听着这些或激昂、或平淡、或官样的发言,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些高高在上的领导,这些宏观的战略和数字,与他每天在车间里接触到的具体而微的现实——那轰鸣的机器、飞扬的粉尘、严格的组长、还有那点微薄的薪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领导们在台上描绘的“宏伟蓝图”,似乎并不能直接照亮他脚下这条崎岖而具体的小路。
领导发言终于结束,进入了文艺表演环节。各车间、部门都出了节目,水平参差不齐。有年轻女工穿着租来的、亮闪闪的裙子,跳着动作不太整齐的流行舞蹈;有老师傅上台吼一嗓子韵味十足的河北梆子,赢得满堂彩;还有几个小伙子表演滑稽的小品,虽然包袱老套,但也逗得大家前仰后合。
吴普同静静地观看着。他看到平时在车间里一脸油污、沉默寡言的工友,在台上略显笨拙却卖力地表演着,脸上洋溢着一种平时难以见到的光彩。这一刻,他们暂时摆脱了“工人”的身份,成为了舞台上的表演者,享受着掌声和注目。吴普同也跟着大家鼓掌,心里却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这种集体的狂欢和短暂的释放,固然能带来快乐,但曲终人散之后呢?明天,他们依然要回到轰鸣的车间,继续重复的劳作。
接下来是最激动人心的环节——优秀员工表彰和抽奖。
优秀员工的名单由各部门领导宣读。一个个名字被念出,被念到的人满脸红光地走上台,从公司领导手中接过红彤彤的证书和一个看起来颇为厚实的红包。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夹杂着羡慕的议论。
“老李今年又是优秀,听说奖金不少呢!”
“人家那技术,没得说,关键时刻顶得上!”
吴普同看着台上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大多是工龄长、技术过硬的老员工,或者是在重要岗位上有突出贡献的人。没有一个是他这样的新员工。他心里清楚,这是理所当然的,自己资历太浅,表现也只能算中规中矩,甚至还有过小纰漏。但看着那象征着认可和奖励的红包,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羡慕,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那不仅仅是一笔钱,更是一种价值的肯定。自己什么时候,也能站到那个台上呢?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本记录着工作心得和自学笔记的小本子,感觉它的分量,似乎还远远不够。
优秀员工表彰结束,压轴的抽奖环节将现场气氛推向了高潮。奖品琳琅满目地摆在台前,从最小的鼓励奖(毛巾、牙膏),到三等奖(电饭煲、台灯),二等奖(自行车、小灵通),直到最引人注目的一等奖——一台21寸的彩色电视机。
主持人拿着抽奖箱,公司领导依次上台抽取。每念出一个号码,台下就响起一阵紧张的张望和或兴奋或失落的叹息。
“0357!”
“是我!是我!”一个年轻工人激动地跳起来,跑上台领走了一个电饭煲。
“0891!”
……
吴普同也紧紧攥着自己的厂牌,眼睛盯着主持人手中的号码牌。他的心随着每一个号码的念出而起伏。当抽取二等奖时,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屏住了。那辆崭新的自行车,或者那部小巧的小灵通,对他都有着不小的吸引力。自行车可以代步,省去等公交的麻烦;小灵通则可以更方便地和马雪艳联系,省下不少电话费。
“二等奖,号码是——1123!”主持人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全场。
吴普同迅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厂牌——1085。不是他。一股巨大的失望瞬间攫住了他,像是胸口被轻轻捶了一下。他看着那个幸运儿兴高采烈地跑上台,捧走了那部银灰色的小灵通,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走下台。那身影,在他眼中仿佛带着光晕。
最后的一等奖抽取时,他几乎已经不抱希望了。果然,那台彩电被仓库部门的一位老主任抽走了。现场爆发出最热烈也是最后一阵羡慕的喧嚣。
抽奖结束,大会也接近尾声。人群开始喧闹着散去,有的还在议论着刚才的奖品,有的约着再去哪里喝点小酒。吴普同随着人流慢慢往外走。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寒风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会场的喧嚣和热气迅速被冷寂取代。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依旧灯火通明、却正在迅速变得空旷的礼堂,红色的背景板和金色的装饰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刚才的一切,就像一场短暂而喧闹的梦。梦里有过领导的宏大叙事,有过工友的才艺展示,有过对优秀员工的羡慕,更有过对幸运奖品的怦然心动。
但梦醒了,他还是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工艺员,一名淹没在人群里的新员工。没有表彰,没有奖品,只是作为一名沉默的观众,参与并见证了这场岁末的集体仪式。
他紧了紧衣领,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冰冷的地面上孤独地移动着。那份因抽奖落空而产生的微小失落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清醒。他明白,台上的风光和偶然的幸运,终究是别人的。他能把握的,只有台下那个默默努力、不断积累的自己。
年终大会的热闹像一杯烈酒,入口辛辣,后劲是更深的寂寥和反思。但它也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他在这个集体中的位置,以及那条需要靠双脚一步步踏实前行的、属于自己的路。2003年真的要过去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对那个刚走出校门、懵懂而青涩的自己挥了挥手。前方,2004年正带着未知的挑战和机遇,悄然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