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云的残魂,便在这轮盘之前,停了下来。
他望着那轮盘,那轮盘之上,早已不见了当年那位慈悲祖巫的身影,只余下那冰冷而公正的天道法则,在无情地运转。
他对着那轮盘,遥遥地,打了个稽首。
“后土道友,别来无恙。”
他这声招呼,自然是得不到半分回应的。
那巨大的轮盘,只是按照其亘古不变的轨迹,缓缓地,无情地转动着。
“道友啊道友,你我相识,亦是在那紫霄宫中。”
“那时节,三千客齐聚,何等的热闹光景?”
“你为十二祖巫之末,性情最是温和,不喜争斗,我亦是个不爱与人红脸的性子。”
“你我虽算不得深交,可见了面,也总要点头笑上一笑,说上几句闲话的。”
“如今想来,那紫霄宫中的三千同门,到今日,还剩下几个囫囵的?”
“便是那些个侥幸得了圣位的,如今高坐于九天之上,俯瞰众生,怕也早已没了当年那份同门论道的平常心了罢?”
他这番话,说得是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可那言语之间透出的,却是一股子说不出的萧索与悲凉。
这洪荒天地,任你是什么跟脚不凡的先天神只,任你是什么气运加身的准圣大能,只要落入其中,便要被这无情的时光,这残酷的大道,一点点地磨去棱角,磨去真性,最终,磨得与那芸芸众生,再无半分分别。
“前不久,还在五庄观中与镇元道兄闲谈,听闻你以身化轮回,补全了这天道的一环,我心中,当真是又敬又佩,亦有几分说不出的震撼。”
“我那时还在想,后土道友这般慈悲,这般大宏愿,便是那几位圣人老师,怕也未必有这等气魄。”
“你以祖巫之尊,舍了那万劫不磨的肉身,舍了那逍遥自在的道果,化作这冰冷的轮回,将自己,变成了这天地法则的一部分。”
“你此举,非为一人,非为一族,而是为了这天地间,那无穷无尽,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寻一个归宿;是为了这残缺的天道,补上那最重要的一环。”
“你此举,不求回报,不求名声,甚至不求人知。”
“从此之后,这三界之内,再无后土祖巫,只有这六道轮回。”
“这,才是真正的大善,是功德无量的大慈悲!”
“我红云,先前还妄想着炼化那鸿蒙紫气,证得混元道果,去与那些圣人争个高下。如今想来,当真是痴心妄想,不自量力。”
“我这等心性,这等器量,便是得了圣位,怕也坐不稳当,终究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下场。”
“今日,我算是想明白了。”
他那虚幻的魂体,对着那巨大的轮盘,郑重其事地拜了下去。
这一拜,拜的不是那祖巫后土,而是这补全了天地的无上功德。
这一拜,亦是他对自己这一生,那份天真的,可笑的道的,最后的告别。
“今日,我红云前来,不求来世富贵,不求再续仙缘。”
“我只求,能入你这轮回之中,洗尽我这一生的尘埃,忘却我这一身的因果。”
“我这葫芦之中,尚存着那道取祸之源的鸿蒙紫气。”
“我今日,便将它也一并投入这轮回之中。”
“此物因我而起波澜,便该由我亲手,将这波澜平息。”
“也算是,还了这天地的一桩因果,全了我这最后的体面。”
他说罢,那护持在他身旁的九九散魄红葫芦,感应到了主人的心意,发出一声不舍的悲鸣。
葫芦口自行打开,一道紫中带金的氤氲之气,缓缓飘出,正是那道鸿蒙紫气。
紧接着,红葫芦又放出一道柔和的红光,将红云那最后一缕真灵,轻轻地,送了出来。
“只是,你瞧瞧这天道,又是何其不公?”
“我自问一生,与人为善,便是紫霄宫中那桩让座的公案,我让的,也是我自己的座位,与旁人何干?”
“怎的到头来,倒成了我毕生的罪愆?”
“那鲲鹏,那帝俊太一,一个个心怀鬼胎,手段毒辣,反倒成了顺应天命之辈。”
“你说,这道理,究竟在哪一头?”
他自言自语,说到后来,那残魂之中,竟也透出几分难言的疲惫与茫然。
“罢了,罢了。”
“想这些做什么呢?”
“左右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我输了,便是输了。也没什么好怨的。”
“只是可怜我那镇元子道兄,怕是还在五庄观中,等着我去做客。”
“这一去,怕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他那人参果的滋味,终究是尝不到了。”
......
斩仙台上,众仙瞧着这般光景,心中那份先前因人皇剑出世而生的激荡,渐渐地,便被一股子说不出的悲凉与怅然所取代。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仙官,看着那镜中孤寂的轮盘,与那轮盘前自言自语的残魂,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后土娘娘......”他喃喃道,“当年若非娘娘以身化轮回,补全了这天地的一环,如今这三界,又该是何等一番光景?”
他这一声感慨,立时便引得周遭那些自上古活下来的老神仙们,一个个皆是心有所感,那话匣子,便再也收不住了。
太白金星抚着长须,那双素来带笑的眼中,此刻也满是追忆与敬佩:“说的是啊。当年之事,如今想来,亦是叫人不知该如何评说。”
“昔年巫妖二族,共掌天地。”
“妖族掌天,巫族管地,本也算是个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
“可那十二祖巫,个个都是盘古精血所化,天生便肉身强横,神通广大,更能引动大地浊煞之气,布下那都天神煞大阵,便是圣人当面,也要忌惮三分。”
“尤其是那后土娘娘,她为十二祖巫之末,掌的是土之法则,性情在十二祖巫之中,最为温和慈悲。”
“可论及道行,却是深不可测。”
“有她在,那都天神煞大阵便能圆融无碍,攻守兼备。”
“妖族天庭那周天星斗大阵虽也玄妙,可真要对上了,胜负之数,怕也只在五五之间。”
一位曾掌管过天河水师的老神将闻言,亦是点头附和,言语之间,满是后怕:“金星所言,半点不差!”
“老朽当年,也曾远远地瞧见过那都天神煞大阵的威势。”
“那大阵一起,十二祖巫归位,便能召出盘古真身。”
“那真身一斧子下去,便是那天上的星辰,也要被劈落下来!”
“当真是凶威滔天,无人能挡!”
“我等这些在天庭当值的,那时节,每日里都是提心吊胆,生怕哪一日,那十二个不讲道理的夯货,便领着巫族大军,打上这南天门来。”
“可谁又能想得到呢?”
“就在那巫妖二族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的前夕,后土娘娘她......竟是做出了那等惊天动地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