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几台刚刚闲置下来的大型冲压机,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静静地矗立在空地上,等待着它们的创造者,也可能是……审判者。
陈牧的金属拐杖在湿润的泥地上戳出一个个深邃的圆孔,发出的“笃、笃”声,像是敲在每个人心头的重鼓。
他的脚步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绕着这些冰冷的钢铁造物缓缓踱步。
工坊区的喧嚣已经退去,只剩下远处熔炉工坊里传来的、为修复桥梁而通宵锻打金属的零星声响。
与那份重建的热忱相比,这里的死寂显得格外阴冷。
陈牧的目光,浑浊而锐利,如同一台精密的光学扫描仪,逐一扫过冲压机的每一个细节。
他的“扫描鉴定”功能早已不再需要系统界面的辅助,多年的经验已经将这种能力内化为一种本能。
当他走到第三台冲压机前时,脚步顿住了。
这台机器与其他几台并无二致,但陈牧的视线却死死锁定了它厚重的铸铁底座。
在底座与地面接触的一个脚垫旁,有一片比周围泥土颜色更深、微微泛着油光的痕迹。
很新鲜的润滑油渍。
而且,这油渍的位置,并不在常规的保养注油口附近。
陈牧蹲下身,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在那片油渍上轻轻一捻。
一股熟悉的、劣质机油混合着金属粉尘的气味钻入鼻腔。
这种油,是为了降低噪音、在非正常作业时使用的。
他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了冲压机的模具卡座上。
即便是最老练的技工,也需要借助工具才能察觉那不足半毫米的偏移。
但在陈牧眼中,这细微的错位,就像是黑夜中的一道闪电,刺眼无比。
有人在昨夜,就在全聚落的人都在为断桥而焦头烂额时,偷偷启动了这台机器,加工了某种非标准规格的零件!
陈牧站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的目光顺着机器底座旁一条不起眼的排水浅沟移动。
雨水冲刷过的沟渠里,满是泥沙和杂物。
他拄着拐杖,顺着沟渠的走向,一步一步,走到了工坊区的边缘,那里是一片堆放废料的洼地。
他用拐杖拨开淤积的泥浆,金属杖头触碰到了一件坚硬的物体。
他弯下腰,将那东西从冰冷的淤泥中挖了出来。
那是一截被刻意折断的螺栓,只有小半截,上面还沾着未干的油污。
螺栓的螺纹非常奇怪,是一种极不常见的反向梯形螺纹,显然是为了某种特殊连接而定制的。
最关键的是,在这半截螺栓的断口处,残留着一个模糊的钢印编号——“b-07”。
陈牧从怀中掏出那块从桥体断裂处取下的混凝土残片,将里面那截同样呈现出诡异放射状断裂的钢筋头,与手中的半截螺栓轻轻对在一起。
完美匹配!
破坏桥梁的关键零件,就是用这种劣质钢材私下加工的异形螺栓!
而制造者,就在这片工坊区里!
陈牧的眼神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
他握紧了那半截螺栓,金属的棱角刺得他掌心生疼。
他几乎可以瞬间在脑海中锁定几个有能力和动机做这件事的人。
就在这时,一个幽灵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陈老。”
是林九。
他依然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扑克脸,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无法让他的情绪产生波澜。
他递过来一个微型数据终端,屏幕上显示着一份被摘要的加密信息。
“破坏者是李伟,十七岁,第三技工小组的成员,昨晚还参加了桥头的紧急抢修。”林九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他的哥哥,李刚,死于聚落建立初期的《熄火令》强制执行行动。当时带队的,是赵雷。”
屏幕上的资料显示,在那次行动中,赵雷的队伍在收缴一户人家私藏的霰弹枪时发生交火,李刚在混乱中被流弹击中,不治身亡。
而那个叫李伟的少年,昨晚甚至还因为搬运工具积极,得到过赵雷的公开表扬。
多么讽刺。
林九收起终端,看着陈牧手中的螺栓,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我知道你在查什么。需要我动用‘守护者’权限,立刻控制他吗?”
“守护者”权限,是林九作为信息掌控者所拥有的最高行动授权,可以绕过赵雷,直接对聚落内的任何成员采取强制措施。
陈牧却缓缓摇了摇头。
“抓一个,还会出第二个。”他将那半截螺栓揣进怀里,声音沙哑,“我们在这里建的是一个新的世界,不是一座新的监狱。”
林九沉默了。
他不懂,对于背叛者,对于威胁整个聚落生存的罪人,为什么不使用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
陈牧没有解释,只是转过身,迎着远处熔炉透出的火光,一字一句地说道:“秩序,不是靠抓人能建立起来的。”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一则爆炸性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聚落:哑火匠陈牧,要亲自举办一场“最佳结构设计大赛”!
在被暂时稳住的铁路桥头空地上,陈牧摆开了十套被拆解的静音枪械模型。
这些都是他压箱底的宝贝,每一件都代表着枪械静音设计的某种极致思路。
他当众宣布,所有工坊的学徒都可以自由组合这些零件,设计出自己认为结构最稳定、最巧妙的作品。
而最终的优胜者,将获得整个聚落唯一一台完整的高精度砂轮机的永久使用权!
这个奖励,瞬间点燃了所有年轻技工的热情!
在这个时代,一台高精度砂轮机,意味着无尽的可能!
那不仅仅是一台工具,更是通往顶尖匠人之路的阶梯!
学徒们蜂拥而上,热烈地讨论着,动手组合着。
他们将这次比赛,视作向传说中的“流浪枪匠导师”学习的绝佳机会。
唯独一个人,那个叫李伟的少年,默默地站在人群的角落,低着头,双手死死地插在口袋里,一言不发。
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对比赛的兴奋,只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
比赛结束时,十件造型各异的作品被呈现在陈牧面前。
陈牧拄着拐杖,一件一件地拿起,又一件一件地拆解。
“这个设计,为了追求稳定性,牺牲了平衡性,实战中会让射手极快疲劳。”
“这一个,卡榫结构过于复杂,在泥沙环境下极易失灵,华而不实。”
他毫不留情地指出了每一件作品的缺陷,那些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学徒们,一个个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最后,陈牧拿起了一件无人认领的作品。
它的外形毫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陋,但其内部的加固方式,却用一种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榫卯结构,巧妙地将后坐力引导、分解,堪称神来之笔。
“这是最好的设计。”陈牧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结构稳固,设计隐蔽,思路远超你们所有人。可惜……它的作者,不敢署上自己的名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同探照灯一般,聚焦在了角落里那个瑟瑟发抖的少年身上。
李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他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无所遁形。
最终,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聚落里顿时一片哗然!
“是他?”
“他不是最有天赋的那个吗?”
赵雷的脸色也瞬间变得铁青,他正要上前呵斥,却被陈牧用一个眼神制止了。
陈牧没有质问,没有怒骂,只是走上前,将那枚冰冷的、带着油污的半截劣质螺栓,轻轻地放进了李伟颤抖的掌心。
李伟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缩手,但那截螺栓还是落在了他的手里。
“你哥哥要是知道,你用他的死,去亲手毁掉一座能让更多人活下来的桥,”陈牧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李伟的心脏上,“他不会为你骄傲,他会恨你。”
李伟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陈牧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周围所有震惊的脸庞,缓缓说道:“我也曾以为,一把枪,可以解决这世上所有的问题。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对你的敌人最狠的报复,不是一枪打死他,而是让他清清楚楚地活着,看着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噗通”一声!
李伟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将头深深地埋进泥土里,发出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痛哭声。
那哭声里,有悔恨,有恐惧,更有无尽的迷茫。
陈牧没有再看他一眼,而是转身对赵雷说:“让他起来。”
他指着那座岌岌可危的铁桥,命令道:“从今天起,由他带领一个小组,用最好的材料,重制桥梁所有的连接件。我要每一颗螺栓,每一块垫片,都达到军工标准。”
接着,他将目光重新投向跪在地上的李伟。
“并且,在每一颗螺栓的尾端,给我刻上一个记号。”
陈牧伸出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简单的轮廓——那是一个m1911的握把。
“让所有人都知道,凡是带着‘陈记’的零件,就绝不会崩裂!”
从此,聚落里流传开一个全新的规矩。
那个曾经代表着终极暴力的握把印记,被刻在了桥梁、房屋、工具、甚至是孩童的玩具上,成为了质量、信任与守护的最高象征。
数日后,铁桥修复如初,车队顺利过河,聚落的危机彻底解除。
陈牧却在一个深夜,悄然离开了这个他一手扶上正轨的小镇。
临行前,他在新建桥墩的一块基石上,用那根金属拐杖的尖端,刻下了最后一道刻痕。
那刻痕不深,却遒劲有力,形状酷似一根被拉到位的枪栓,稳稳地归于原位。
动作完成,他仿佛卸下了一生最沉重的担子,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深处。
三个月后。
远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幸存者基地里,林九收到了一封没有寄件地址的信笺。
他拆开信封,里面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用木炭笔手绘的图纸。
图上画的,正是那座小镇的工坊。
工坊没有门,也没有锁,一群衣衫干净的孩子正在门口嬉戏,他们手里拿着各种木头做的、造型各异的“枪”,脸上洋溢着末世里罕见的、无忧无虑的笑容。
林九将图纸翻过来,背面只有一行字:
“真正的系统,是人心学会了自己校准。”
林九久久地凝视着那行字,眼眶竟有些湿润。
他走到窗边,将信纸点燃,任由那缕青烟和灰烬消散在风中。
“老师……”他对着无尽的远方,轻声低语,“我们真的学会了。”
那场席卷了整个聚落的危机,仿佛只是为了上完这最后一课。
课上完了,教书的人,也该走了。
但对于陈牧自己而言,离开之前,还有一场迟到了太久的告别需要完成。
在所有人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安宁中时,一个身影,将在破晓前的微光里,独自走向那条见证了一切的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