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京城尚有十里,官道已被彻底肃清。黄土垫道,净水泼洒,两侧林立着盔明甲亮、神情肃穆的御林军士,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北境边关截然不同的、庄重而压抑的气息。寻常百姓早已被隔绝在数里之外,能站在此处的,无一不是身着官袍、按品级排列的京官,以及皇亲贵胄。
黑压压的人群,却寂静无声。只有风吹动旗帜的猎猎作响,以及偶尔传来的战马不安的响鼻。
霍云下令全军止步,进行最后一次简单的整肃。他麾下的将士们,尽管早已听闻了沿途的盛况,但真正面对这京畿之地的森严气象,面对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文武百官,心中仍不免生出几分敬畏与忐忑。他们身上还带着边关的风沙与血火气息,与这精致而肃穆的场面显得格格不入。
霍云端坐于乌骓马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前方那一片锦绣官袍。他轻轻整理了一下腰间那柄跟随他出生入死的佩刀,甲胄的叶片发出轻微而冰冷的碰撞声。赵虎、百晓生等人紧随其后,个个屏息凝神,如同即将踏上另一个无形战场的士兵。
就在这近乎凝滞的寂静中,远方,皇城方向,传来了悠长而庄严的号角声。
紧接着,鼓乐大作,仪仗渐显。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皇家禁卫精锐的开路骑兵,其后是举着各种繁复仪仗、伞盖、旗幡的庞大队伍,金瓜、钺斧、朝天镫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龙旌凤翣,雉羽夔头,皇家威仪,铺天盖地。
队伍核心,一架由八匹纯白骏马拉动的、装饰着金龙云纹的奢华玉辂,在无数侍卫和内侍的簇拥下,缓缓驶来。玉辂周围,随行的皆是亲王、郡王、内阁重臣,个个神色肃穆。
玉辂,停下了。
一名身着绛紫色宦官服侍、面白无须的大太监,小步疾趋至队伍前方,用尖细而极具穿透力的嗓音,拖长了调子高声唱喏:
“陛下——驾到——!”
“跪——!”
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道路两侧,所有官员、侍卫、随从,齐刷刷地跪伏下去,山呼海啸般的声音震动着空气: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有霍云及其身后的核心将领,因甲胄在身,依照军礼,并未下跪,而是于马上躬身,行以最郑重的军礼。
玉辂的珠帘被两名内侍轻轻掀开。
一身明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的大启皇帝,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步下玉辂。旒珠微微晃动,遮挡住他部分面容,却遮不住那透过珠帘投射过来的、带着审视与复杂意味的目光。
皇帝亲自步下玉辂,步行向前。
这一步,意义非凡。自古以来,除非极其特殊重大的功勋,绝无皇帝出城十里亲迎,并下车(辂)步行的先例。这是给予臣子的最高荣耀。
皇帝的步伐不快,却带着帝王的威压,一步步走近霍云所在的军阵。文武百官依旧跪伏在地,不敢抬头,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皇帝行走的脚步声,以及那越来越近的明黄色身影。
霍云深吸一口气,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身后的赵虎等人也紧随下马。
皇帝在距离霍云十步之遥处停下。
霍云单膝跪地,甲胄铿锵作响,垂首沉声道:“臣,霍云,奉旨北征,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今已克定北蛮,迫其签下降表,特此复命!吾皇万岁!”
他声音洪亮,在寂静的场地上回荡。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跪在面前的霍云,看着他身后那支虽然疲惫却煞气未消的小队,看着更远处那沉默如林的得胜之师。目光缓缓扫过霍云铠甲上那些来不及彻底清洗的暗色血渍、兵刃砍凿的痕迹,以及他们脸上被风霜刻下的坚毅。
片刻的沉默,仿佛比一个时辰还要漫长。
终于,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霍爱卿,平身。”
“谢陛下!”霍云起身,依旧微微垂首,姿态恭谨。
皇帝上前两步,竟伸出手,亲自虚扶了霍云一下。这个动作,让身后跪着的百官心中更是巨震。
“爱卿辛苦了。”皇帝的目光落在霍云脸上,语气带着几分感慨,“北境大捷,扬我国威,定鼎边关,此乃不世之功!朕,心甚慰!”
“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言功。”霍云应对得体。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霍云身后的军队,提高了声音,确保能让更多人听到:“北蛮猖獗,屡犯边关,掠我子民,朕夙夜忧心。今霍将军率虎贲之师,深入不毛,破敌王庭,签城下之盟,解北境百年之患!此功,彪炳史册,泽被苍生!”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煽动人心的力量,回荡在旷野之上。跪伏的百官中,不少人暗自攥紧了拳头,心潮澎湃。
“朕,向来赏罚分明!”皇帝话锋一转,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有功不赏,非明君所为!”
他侧过头,对身旁那名手持圣旨的大太监微微示意。
大太监立刻上前,展开手中明黄色的绢帛,用那特有的尖细嗓音,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北境都督霍云,忠勇冠世,韬略绝伦。临危受命,率疲敝之师,直捣黄龙,扬天威于塞外,定祸乱于未萌。迫北蛮去号称臣,割地赔款,功在社稷,利在千秋!朕心嘉悦,无以复加!”
“兹尔霍云,晋爵位,封‘武安侯’,世袭罔替,赐丹书铁券!”
“加封‘天策上将军’,秩同三公,总摄天下兵马副元帅之职,赐旌节,许便宜行事!”
“赏黄金万两,白银十万两,锦缎千匹,京中赐侯府一座,田庄千顷!”
……
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封赏,如同重磅炸弹,砸在每一个聆听者的心头。武安侯!天策上将军!总摄天下兵马副元帅!世袭罔替!丹书铁券!这些封赏,任何一个都足以让一个家族荣耀百年,如今却如同雨点般落在霍云一人身上!
尤其是“天策上将军”与“总摄天下兵马副元帅”,这几乎是将大启王朝过半的军权,名义上交到了霍云手中!这是何等的信任,何等的恩宠!
圣旨继续宣读,对赵虎、百晓生、张羿等霍云麾下核心将领,以及有功将士,也各有厚重封赏,升官晋爵,赏赐金银田地,不一而足。
每宣读一项,百官之中便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和抽气声。羡慕、嫉妒、敬畏、担忧……种种复杂的情绪在无声地流淌。
圣旨宣读完毕,大太监高声道:“霍将军,谢恩吧!”
霍云再次单膝跪地,声音沉稳,听不出太多波澜:“臣,霍云,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亲自从内侍手中接过一杯御酒,递向霍云:“爱卿,满饮此杯,为尔庆功!”
“谢陛下!”霍云双手接过金杯,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入喉如火烧。
仪式至此,达到了最高潮。皇帝亲自携起霍云的手,一同登上玉辂。
“爱卿与朕同乘,回宫细说此番征战经过!”皇帝的声音带着亲昵与器重。
这是又一个无比荣耀的信号。同乘玉辂,非心腹重臣,不可得此殊荣。
霍云恭敬应诺,随着皇帝登上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玉辂。珠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鼓乐再次响起,仪仗队伍开始调转方向,浩浩荡荡返回京城。文武百官这才得以起身,彼此交换着眼神,心思各异,默默跟随在庞大的队伍之后。
赵虎等人翻身上马,跟随在玉辂后方。他看着前方那华贵的车驾,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眼神复杂的官员,忍不住压低声音对身旁的百晓生道:“老百,陛下这赏赐……也太厚重了吧?俺这心里,咋有点不踏实?”
百晓生目光深邃,望着玉辂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功高,则赏重。赏重,则……哎,将军此刻,怕是如坐针毡。”
玉辂之内,空间宽敞,熏香袅袅。
皇帝靠在柔软的垫子上,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一些,目光透过晃动的旒珠,看着坐在下首、身姿依旧挺拔的霍云。
“爱卿,”皇帝的声音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北蛮王庭上空那‘百万天兵’、‘神异乐曲’……究竟是何物?朕,听闻之后,亦是心驰神往,好奇得紧啊。”
霍云的心微微一沉,知道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他迎着皇帝的目光,脑海中闪过李文渊昏迷不醒的面容,语气平静地开始斟酌词句……
封侯拜将,荣耀加身,不过是这权力盛宴的开场。而潜藏在这无尽恩宠之下的暗流,正随着玉辂驶向那深不见底的皇城,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