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演员”就位,死亡峡谷
鼓楼第三通的余韵还在城砖里回响,许都从“礼”的掌心里摊平。半扇城门的影子收窄又舒展,像有人在操琴,音一松,万物各归其位。
郭嘉立在鼓楼阴影下,把今日要上场的“演员”逐一盯过一遍。
第一位,是“锅”的持有者——天子。车辇停在内城午门前,帘后人影静坐,诏书在案,字锋凝固着“律”的温度。少年帝王的疲态被礼法包住,只露出一截尚未坚硬的骨。
第二位,是“手”——曹操。便冠素衣,立在侧檐之下,视线如箭,箭却不开弦。他的存在,让礼有了方向,让刀可以继续在鞘里睡。
第三位,“唱腔”——太常寺的礼官与百官。红黑之衣在台前排开,册目一页页翻过,像水面上铺开的一层鳞光,明得不刺目,亮得没有血。
第四位,“群演”——城门力士。昨日还是市井恶犬,今日换了名,换了肩,学会了在影子里吼。他们不再冲撞人,他们冲撞无形的“乱”。葛三喉一旗抬起一落,整齐的脚步在石板上钉出节拍。
第五位,“武行”——虎贲卫与夏侯惇。绳索、横杆、短戟皆隐在门洞两侧,像两条第七层的暗肌,平时不显,必要时能把整座城撬动半寸。
第六位,“执笔”——阿芷。青衫在案,她把朱砂烘得恰到好处。愿书是线,不勒喉,先勒心;印记是针,不见血,先见字。
第七位,“影子”——鸩与他的夜行人。斗篷上还带着洛阳方向的火烟味。昨夜那条烟柱,照天不照民,便是他们安的灯。
第八位,“旁白”——贾诩。他不入城门的明光,只在边缘说服。他说服的不是一人,是一群人的“死里逃生”。
第九位,“活棋”——杨奉。今晨已由“扯旗者”换成“护运者”,名字换了,路也换了。独留一截不驯的骨,未来某处要用。
第十位,“反派群演”——袁氏暗线、洛阳黄巾余孽、城中清议。有人戴冠,有人藏刃,有人握谏笔。都自以为要掀台,殊不知已经被台给了“位”。
所有人都在位,戏就可以推向“外景”。
“第三幕,换景。”郭嘉低声道。荀彧在旁,袖口一收。曹操目光移过来,像两指捻住了什么无形之物,轻轻一拈。
——
午后,京畿道上尘鳞起伏,三股队伍几乎同时自许都外门分流而出。
第一股,是“护运”。旗上书“诏运”,两辆盖帘牛车走在队首,帘下空空,却被两名白须老吏护得极紧。后随民夫与城门力士装作的挑夫,葛三喉压阵,他换了青布短褂,腰间只别一截竹笛。竹笛不吹,用来打节拍。
第二股,是“清议”。四位儒冠与其随从并辔而行,扇面背后藏着他们早拟的章句。今日上午,他们被礼官在愿书之下“请”过一次,口风换了三次仍未占上风。此刻他们“出城访民情”,意在沿途寻个“乱字”的把柄,明日好再上早朝。
第三股,是“跃跃欲试”的黄巾残余。他们随“护运”队远远吊着,沿河而行。黑跛被鸩的人“洗”了名字,叫“陈四”。他的脚还是微跛,心里却安了两分。他不知自己已经被放进一个更大的圈里,圈上覆着温和的阴影。
“文若。”郭嘉在城头对荀彧道,“护运是明棋。清议与黄巾,是暗流。让他们一道去。”
“往哪儿去?”荀彧问。
郭嘉伸手在空中一划,指向洛阳南侧的两山夹道:“伊阙。”
那是古地名,两山夹伊水,合起来像阙门。谷风常年在里面练嗓,声一长,像从石缝里长出一条看不见的弦。军队走峡谷,最怕的是被弦一拨,节拍乱了,刀就要见血。
“主公。”郭嘉回身对曹操,“外景在峡,观众在城。我们让‘护运’从峡口过,把‘清议’请去讲仁政,把‘黄巾’引去做‘民愤’。三者交汇时,礼在前,律在后,刀不先出,只先出‘位’。”
曹操只道一声“可”。程昱在旁笑,笑意冷:“奉孝,这是‘活阱’。”
“是。”郭嘉看向天色,“阱里有草、有水、有光,不伤眼。人愿意自己走进去。”
——
伊阙道口,风从山背面拐下,吹皱了黄昏。两侧岩壁像磨过的铁皮,冷光浅浅。谷底伊水收了夏末的急,像一条安静的墨线,绕过石滩,把路分成两半。
护运队先到。葛三喉把竹笛在掌心里拍了拍,节拍从人群里波浪一样传下去。队伍减速,牛车沿着靠山的一侧缓缓进峡。他一抬手,两名挑夫各点了一处不起眼的石缝,把事先塞进去的麻绳拉出半寸,绳头是小小的绒球,灰色,与岩色无异。
“记住,不拽。”葛三喉嘟囔,“拽,是摔人。我们不摔人,我们只‘拉开’。”
他身后那两辆空牛车,是“戏偶”。帘下无物,帘上有字,字是“诏运”。真正要紧的,是随队老吏肚兜里的一枚牙牌——一寸半宽,刻着“许都太仓”。这玩意儿看着不起眼,却能让沿途所有县仓把粮和药立刻拨出来。牙牌不沾血就能割肉,这是“律”的牙。
不多时,清议四人赶上来了。儒冠为首的那个,扇骨轻敲马鞍,开口便是“东郊民力疲,路上扰民辄不赦”之类的话头。他的声音并不高,却有一种“自带天平”的稳,仿佛一句“民力疲”,立刻就能把谁压轻两分。
葛三喉没有搭理他。他不说话,只将队形再拉直,给四位清议让出一条并行的小道:“几位老爷,前头就是‘谷口棚’,有茶有水,您讲。我们挑担的,只管走。”
再后头,黄巾余孽吊得更近了。陈四眼睛盯着那两辆空牛车,心里打鼓:不对,这车太轻。他正要让人分去一半到山腰去试探,前头“谷口棚”已经在风里晃动起来。
那棚不过是一架粗木,搭在道旁。棚下已经坐了几个人,穿粗布衣,手拿木碗,像刚从田里出来的农。旁边立了一块木牌,上书“借问水深浅”。牌很旧,像从别处搬来。正中有一只碗,碗里压着一枚铜钱。
清议四人一见这牌,立刻精神一振。为首那人翻扇,笑道:“妙,妙极。百姓借问水深浅,正好讲‘兴修与治安’。”他骑下马,端起那只碗,对着周围的“百姓”开讲。他讲得极好,句句不沾灰,字字落在“德”的线上。围观的人越聚越多,葛三喉一抬手,挑夫自觉把队形拉成弧,让出“讲台”。整个峡口,像一座临时的露天议事厅。
这就是郭嘉要的“外景”。他要让“清议”站在百姓中间讲“仁政”,让“黄巾”在旁边看到百姓愿意听,让“护运”从旁边慢慢通过。他要让人看见“礼”的效力,而不是“刀”的威能。等看够了,才给他们看“律”。
峡里风声一变。鸩已经进了谷。他与几名夜行人脱了斗篷,手里多了几根似乎用来挑担的竹竿。竹竿顶端包着麻。麻里,是油。他们在人群最外圈踱步,把竹竿挑在肩上,像挑着豆腐,轻轻撞一下,油香就像饭香一样散开。香不毒,不让人晕,只让人饿。
“饿,就会走。”鸩心里记下一句。他在人群里穿过,悄悄摸到了陈四身后。“看够了么?”他压低嗓子,“该走了,跟着‘诏运’走,把’清议’让在百姓里,别动。动了,他们反咬你‘惊驾’。”
陈四皱了皱眉,还是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跟着这个声音走,会走到哪儿。他只知道,这声音昨夜把他从火里拽出来,没有让他烧了自家炕。
——
峡谷最窄处,只有五骑并肩的宽。两侧岩壁在傍晚的光里泛着青。护运队在这儿把队形换成“一长蛇”:两辆空车在中,老吏夹中间,葛三喉在尾。清议的“讲台”在峡口,未入峡。黄巾的眼线被油香牵着,跟在队后。更远处,还有几双眼睛,或许属袁氏暗探,或许是“清议”的“清客”,他们戴着宽沿斗笠,目不斜视,却把一切读进眼底。
“现在。”郭嘉在城头看着砂盘,把一枚小铜钉轻轻往前推。砂盘上,峡道那条线的中段,钉影与另一枚钉影接上。接点写着两个字:谷门。
谷门不是关隘,是“位”。人站在位上,自己就会矜;矜了,就会慢;慢了,就会乱不了。
葛三喉在“位”上吹了一声短促的笛。挑夫们应声把两根麻绳往外一拽,只拽一寸。两侧岩隙里藏着的布幔缓缓垂下,像峡壁忽然生出两条更深的影。布幔不是为了挡人,是为了“把声音收住”。峡谷的回声被幔子吃掉一半,余下那一半像被低头的兽驯服。人群的噪渐小,脚步归齐。老吏从怀里摸出牙牌,朝随行的县吏亮了亮,县吏躬身,骑快马先行,去前面“借粮借药”。
“清议”的声音从谷口飘来,如同毫发无伤的雪,落在布幔的这一侧,就化了。陈四忽然意识到:自己赌不赢这种声音。他们的刀,斩不动“礼”。
谷中风忽暗了一层。阿芷骑着一匹小驽马,沿着谷底伊水的石滩缓缓前行。她没有靠近护运队,她只看石缝里的苔和水痕。她在找“失序”的迹象:马蹄印的交叠、呼吸的错乱、目光的漂移。她在判断“刀会不会要出鞘”。
“有人在石上撒了灰。”她忽道,“灰里有细砂,脚一踩会滑。”
“谁的?”随行小吏把声音压得很低。
“看脚印,像是伪装的‘清客’。”阿芷伸手从鞍旁的布囊里掏出一撮粉,掺在水里,泼到石上。粉遇水就粘,把灰砂暂时“封”住。“封一次,够一刻钟。”
她做完这件事,又抬眼看了看谷顶。谷顶有几只比鹞更静的鸟——不是鸟,是鸩的人放的“黑纸鸢”。它们不鸣,只换方位。阿芷知道,那是“上面的眼睛”。
她再往前,追上葛三喉。葛三喉看她,咧了一下嘴:“小娘子,这里风大。”
“风大,火就不好走。”阿芷淡淡回,“别让香油靠布幔。”
“晓得。”葛三喉把竹笛往腰间一插,冲她竖了竖拇指,眼角却在扫“清客”的动静。两名戴斗笠的“读书人”逐渐往队伍缝隙里挤。葛三喉把笛一抬,对上边影子做了个“压”的手势。幔上又落下一指宽的一缕暗影,像把他们的肩膀轻轻按回到“队形”里。
就在这时,峡口方向突然起了一阵不合时宜的喧哗。清议讲“仁政”的声线被一声突兀的哭喊切断。一个背着孩子的妇人跌坐在地,孩子脸色发青,胸口起伏急促,唇边有白沫。她哭:“他喝了河水,肚子疼。”
四个儒冠愣住。为首那人刚要说“召医”,阿芷已经下马,袖中银针如鱼游水,三指一扣,针落在孩子“水分”上。孩子抽了一下,白沫顿止,阿芷顺势按了“中脘”和“天枢”,又让人捧了一碗加了“石榴皮末”的温水。妇人手抖,阿芷扶着她喂。片刻,孩子的腹鸣渐平,脸色由青转白。
“是水里有藻。”阿芷起身,擦针,声音稳,“不是祟。”
围着“讲台”的百姓蜂拥过来,先向阿芷行礼,又去看那四位“清议”。儒冠为首的那位愣了片刻,忙接一句“修渠净水,便是仁政”。他的话没错,可这句话此刻落在百姓耳朵里,像一阵风吹过石。风不会止痛,针会。
“演员”彼此之间的“抢戏”,就这样发生了。阿芷不是要“抢”,她是要把“戏”从空处拉回实处。她轻轻对那位儒冠点头,算是“把台还给你”。她知道这些人得活着下去,明早还要上朝,和“律”打交道。她只是让他们知道,“仁政”的第一句不在纸上,在人的肚子里。
这时,谷顶的黑纸鸢忽然斜飞了一寸,随即在半空停住。鸩在崖阴里竖起耳朵,听到了远处金属轻碰的细响。他伸手,五指微张,像无声地抓了一把风。
“来了。”他对身边的人道,“在‘峡腰’。”
峡腰,是峡谷中段一个最微妙的转折处。路从石滩绕到靠河的岩边,水声在这儿大一度,人说话要靠近一点才听得见。若有人要“劫”,最容易在这儿动手——一声喊,队形乱,乱就出刀。
那两名“清客”在峡腰处忽然同时侧身,手里扇骨一抖,扇骨其实是薄匕。另有两处石背后,蒙面人翻出,手里是混着木屑与油的火袋。他们不打“护运”,他们打“名”。一袋丢向“诏运”车帘,一袋丢向“愿书”匣。
就在扇骨出匣的那一瞬,葛三喉的竹笛发出一声极短的“嘀”。两侧幔子上的灰色绒球同时落下,带动隐藏在缝里的“滑板”轻轻倾斜。薄薄的水从幔后流出,像忽然伸来的一只手,把两袋火“接”住,火袋落水,闷声熄灭。一名蒙面人脚在阿芷方才封过的“灰砂”上打滑,他还未来得及骂一句,长索从头顶落下,像一条柔软的蛇,绕住他的手腕,一扯,匕首入石缝。
夏侯惇的虎贲卫这才从幔后走出,兵刃未出鞘,先用木棍把人按翻,手肘一压,膝一顶,整套动作连半个喘气都不耽误。另一头,鸩的人把第三个蒙面从石背后“请”了出来,蒙面人的眼睛露在黑布外,里边既有惊,也有委屈——他没想到自己被“不沾血”的东西败掉:水、线、幔、灰。
“谁叫你们来的?”葛三喉把竹笛敲在石上,发出清脆的答问声。没人开口。阿芷走过去,轻轻按住其中一个人的手背,摸了摸他的虎口,再摸了摸他的颈侧:“不是匠人手,不是兵手,是写手。”她抬眼,“清客。”
儒冠为首的那人脸色白了白,随即涨红。他刚要说“我不知情”,葛三喉已把竹笛横在他前面的空地上,“老爷,您别动。今天讲了半日‘仁’,该讲‘律’了。”
“律”的第一句,不是杀,是“从犯”。太常寺随队的小史从匣中取出“军纪册”的副本,朗声宣读今日“愿书”之条:“清议可上、可谏,不可惊驾。今在峡腰试投火袋者,得罪名二:一‘惊驾’,二‘扰运’。若非亲为,亦属从犯。按律,先录名,后发落。”
那位儒冠眼角抽了一下。百姓从他的背后往前挤了一步,眼神不静了。不是愤怒,是一种“看见了”的静默:原来“清议”不只是嘴。原来有人把“清议”的嘴,去喂火。
那一刻,这座峡谷忽然像一座舞台真正“合拢”。演员都在位:护运走自己的路,清议得讲自己的话,黄巾看见自己的位置,虎贲卫收住自己的手,夜行人用水代替火,阿芷的针先止痛,葛三喉的笛先立节。没有人被逼着表演,每个人却都无法不“演”。
“把三人押回许都,‘惊驾’之名暂不加,只记‘扰运’,待早朝。”阿芷淡淡道。她不给“惊驾”,是给礼留一条气。她知道“惊驾”一出,血就难免。“今天不见血。”她对葛三喉低声,“今天只让‘律’站住。”葛三喉点头,把竹笛再次敲在石上,声音像往空洞里塞了一块石。
队伍重新动。幔子上方的灰球被收回,水也收了。峡风把湿气往下压,压得火袋发出一声被掐断的叹。阿芷把针收入袖,回头看峡口。儒冠四人里,有一位在看她,眼光复杂,像在衡量一种他从未认真评估过的重量——不在册上,在人心上。
——
黄昏尽,峡外天光像被人用袖口擦了一下。护运旗在远处拐入汜水关道,葛三喉把竹笛塞入腰间,朝谷口“讲台”行了个略粗的礼:“几位老爷,明日许都,再请您讲。今日路窄,得先走。”他不嘲讽,他在“请”。他说的每个“请”,都在把对方往礼里“送”。
陈四带的人被鸩的眼神压着,乖乖退到幔影边。他们今天没打成火,明天却有饭吃。有人在他们背后悄悄松了口气,像从一场太长的忍耐里暂时出来。鸩看见这口气,心里记下一笔:这些人,将来是“活沙”,不是“硬石”。活沙能筑堤,硬石只会砸脚。
峡口“讲台”散场前一刻,远处忽然传来鼓点。不是城鼓,是军鼓。鼓点很稳,像有人用指节敲在人的骨上:咚,咚,咚。
葛三喉与阿芷对视,阿芷的目光里闪过一缕警意。鸩抬头,黑纸鸢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后朝北偏了一寸。
“北偏。”鸩低声道,“不是洛阳,是‘成皋道’。有人借峡谷试声,真正的‘刀’在外边。”
郭嘉在城中砂盘前,指尖压了一下“成皋”。铜钉的影子向许都方向挪了一线。他缓缓吐了一口气,声音很轻:“演员就位只是开场。真正的戏,别处还有一座‘峡’。”
“主公。”他转向曹操,“明日早朝,‘律’落地。午后,我要一队轻骑,向成皋探。若是袁氏的硬手押过来,就让他们也进‘谷’。”
曹操点头:“你要什么样的谷?”
“不是山谷。”郭嘉看着砂盘,眼里出现一条比峡更细的线,“是账谷。”
荀彧懂了。他的嘴角动了一动,像是对自己苦笑:奉孝把今日的伊阙当成排练,刀不出、火不燃、血不见,用礼与水把“乱”困在影里。真正要杀人的,不在石缝里,在账页上。
“把军需账、仓廪账、护运账摆在殿前。”郭嘉道,“清议要问的,我先给他们看。看完,他们再讲。讲不出,就签。签了,就走位。”
“走向哪里?”程昱问。
“走向‘死亡峡谷’。”郭嘉目光向北,“那里没有石,没有水,只有名与利。这条峡比山更窄,比水更深。走错一步,活人就会变成死人。”
他这句话,像把一块冷铁放进火里,又不让它红到发亮。火在里面燃,外面仍然是铁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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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再落一层,许都城内,灯影从廊下一盏一盏连到殿前。阿芷回到太常寺的小屋,把朱砂盂盖好,又添了一指“栀子”。她想起峡腰那孩子喘过气来时短短的一声叹,像一条濒死的小鱼被放回水里。她揉了揉眉心,指尖上还留着水汽的凉。她知道明日会更难,针解不得“账”,药救不得“名”。但她的手不会退。她的“度”,要护住那些被账压得喘不上气的小肺。
葛三喉回到“城门力士”的棚,卸了木肩,给每个人分了一碗稀粥。他抬头望了一眼鼓楼,咧嘴笑了一下:“我们算是上过大戏的人了。”
鸩站在城头,风把斗篷往背上刮,他抬手,把黑纸鸢一只只收回。他看见城北远处有一处黑影在地平线上停了很久,像一条伏着不动的蛇。他露出半截牙,笑意里有一丝“终于来”的倦意。
郭嘉在砂盘前坐了很久。茶再入口,仍然无味。他把杯子放下,拇指按住砂盘边缘那枚写着“谷”的铜钉。那钉冷,冷得像提醒。
“演员已就位,外景试成。”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接下来,给他们看‘另一条谷’。”
他起身,出殿。夜风从袖口里灌进来,像一条细细的水,顺着皮肤往里渗。他忽然停住,回头对门外的侍从道:“传太常寺,明早殿前陈三账:军需、仓廪、护运。账下摆空椅四把,写‘清议’。”
侍从领命退下。郭嘉抬眼,望见天穹上一条极细的云,如刀过纸。许都在云下睡着,伊阙在云下冷着,成皋在云下等着。戏是活的,谷也是活的。活的东西最危险,也最容易被写进“剧本”。
他忽然想起贾诩黄昏时说的那句“尽量不输”。他笑了一下,笑得像一笔墨在白纸上收了锋。然后他把手背到身后,沿着廊下的灯影走回:一盏,两盏,三盏。每一盏都像一个“位”,他踩过去,灯便不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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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阙谷口,夜风将尽。那块“借问水深浅”的木牌被人重新立好,铜钱还压在碗底。谁也不知道,明日它会被谁的手拿起来,谁又会往碗里再添一枚钱,或者,添一滴血。
而城北的平地上,鼓点在极远极远的地方响起了一次,短,硬,像在死人骨上叩了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