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一份名为“祭品”的请柬
东方尚未泛白,许都的屋檐已悄悄滴下夜的余凉。昨夜的风把尘灰吹得干净,瓦缝间留下一丝细亮,好像有人在城的皮肤上轻轻擦去指纹。挑担的脚印从南门外浅浅进城,又在坊口消失;药铺的门楣被重新抹平,纸店案角的铜钱不见了,只剩一圈细不可察的印;祠庙的灰盆覆上新灰,灰下的铁砂安静如初。城在呼吸,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郭嘉醒得很早。他没有做梦,也没有酒醒后的头痛。衣襟整洁,袖口收得很稳。他端起案上的锦盒,指腹沿盒缘缓缓抹过去,木与丝在指下发出极细的一声,像一滴水落进夜里尚未完全合拢的缝。昨夜,最后一张签条由阿芷递到他手心,她的指尖在灯下有一粒小小的红痕——那是针尖划过的印。她说:“都在了。”他说:“辛苦。”她摇头,没有多言。她是影子,只在需要的时候显形。
【许都大阵·第一批血祭名单】七个小字,端端正正写在锦盒内盖。字不多,气息极冷。下面是一行行名字,后面跟着一行行注记。注记不写“罪”,只写“证”与“位”:某日某时、某处某人、某物某声、某灯某粉。再往下,是鸩写的数字:一、二、三……数字如钉,把每一个故事钉在一条看不见的索上。
他将盖阖好。锦线交叠之处有一粒细小的朱砂封痕。那是他亲自按上去的。按下去的瞬间,他闻到了一丝熟悉的甜腥——不是血,是朱砂与胶的味道,像岁月里某种被刻意保存的记忆。他提盒出门,跨过阈,天光刚好在墙角堆成一小堆。影子很短,短得像刚出生。
相府西堂的檐铃在风里轻叩。院里并不喧。最靠北的那棵槐树还在做春梦,枝叶密实,蝉壳空空地挂在树身,像一排沉默的证人。两名甲士在阶下立着,甲鳞上收着夜露,暗银色的光一闪而过便没入甲缝。他们识得郭嘉,不问,不拦,只微微躬身,把头垂得更低。
堂内灯未尽灭,香烟细。屏风后传来短促的布料摩擦声,像有人刚把一件衣服披在肩上。郭嘉停步,朝屏风外抱拳:“奉孝请见主公。”
屏风后“唔”了一声。片刻,曹操绕过屏风,衣襟未束,发只以绛带草草缚住,眉眼间有未散的潮气。他显然已醒了很久,或者根本没睡。他不戴甲,衣上却似自带一层冷铁的亮。他扫一眼锦盒,脚步停住:“今晨就来见我,是什么好东西?”
郭嘉将锦盒托起,双手奉上,声音不高不低:“一份礼。为主公所备。”
曹操接过,指背在丝面上轻轻掠过。丝的温度在他的皮上停了一瞬。他垂眼看那枚朱砂封痕,目光里有一缕好奇,又很快被一种更深的谨慎压下。他抬头看郭嘉,笑意淡得近乎无形:“奉孝近来喜欢做‘礼’。这一次,礼单上写的是谁?”
郭嘉不答,只侧身,手掌自然垂在身旁。他的姿态像一座极小而稳的桥,引人越过,却不做讲解。曹操便不再问。他在案前坐下,将锦盒放在手边,拇指轻轻一挑,封痕“咔”的一声断了。那声极轻,却正好落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像某种仪式的开始。
盒盖抬起,一股草木与墨的混合气息缓缓涌出。第一枚名签在最上面。字锋坚硬,起笔如刀。曹操看了一眼,瞳孔微缩。
——董承。
名之下是一行注记:某月某日,宣德坊某宅,夜饮三巡,盏沿粉痕,袖口有印;当晚影回报,宫北角门侍直语句多涉“扶汉”“除奸”;与王子服、种劭有闭门交谈;此前一月,曾密约刘备于东市药铺后窗相见未成。
曹操的手指停在那句“扶汉”上。指腹的薄茧压住笔划,沉默延长。他没有说话,只将下一张轻轻揭起。纸与纸摩擦,发出一种极干净的声音。第二个名字跃入眼里。
——王子服。
注记写:“常着宫衣,行走宫禁如入无人之地;三月内六次出入北角暗门,二次携灯,灯油不同;昨夜灯下自见粉痕,仍行不辍。”
第三个名字,第四个名字……种劭、吴子兰、杨奉、刘晔、吉邈……名字像一串有节拍的鼓点,敲过来,又敲过去。每一枚名签下,密密一行:“证一、证二、证三”。证后标注“位”——在朝为礼,在宫为卫,在坊为吏,在门为卒……位,就是他们在阵上的位置。
曹操看得极慢。他的眼睛本就不算大,这会儿细细眯起来,像在酒局里打量对席那人手里的骰子。他看过一名,便轻轻吐一口气,看过一名,再轻轻吐一口气。到第四名,他的唇线绷紧。到第六名,他的眉心终究挤出一道极窄的沟。
“这工整。”他忽然开口,嗓音低哑,“像你。”
郭嘉没有接。沉默在堂内铺开,又在檐铃一阵细响里缩拢。曹操回头看他,眼里那抹谨慎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约的兴奋——像猎人闻到风里那一丝新鲜的腥味。他又低头,继续翻。
翻到一张名签时,他的手停住了。那不在主列,是在侧页,标注“观望”。上写两个字——玄德。其下写:“否可,未定;可窥,不动;已探,待证。”
曹操的指背轻轻一震,似乎碰到什么微不可见的刺。他抬眼,目光深处有一道黑色的光从底下往上冲,随即被他用力压了回去。他不问。他比任何人都懂得忍。
他放下那一页,继续往后。后页出现了另外一种字迹。细而秀,钩挑处带一丝女性的决断。那是阿芷的笔。她的注记不同于鸩的“证”,她写“痕”与“气”:衣痕、步痕、粉痕、灯烟气、油气、纸干湿……她把看不见的东西写在可看见的纸上。她把昨夜的风翻译成今天的字。
曹操读到此处,忽地笑了一下。笑很短,大概只够一个半呼吸。他合上后页,手掌在盖沿轻轻摩挲。“鸩与阿芷,同写此册?”他问。
“是。”郭嘉道。
“那便不误。”曹操语调放平,手却忽然一紧,像想将什么生生按进木里。他再度低头,从第一名重新看起。这一次,他不再细看注记。他只是看名字。名字一个个在他眼里点亮,像寒夜里一点点亮起的灯。灯越亮,夜色便越冷。
他看到董承,想到的是那人惯常温良的眼,眼里藏的却是借天子之名的火;他看到王子服,想到的是那人行走宫禁的闲适与从容,像一只认得每一道暗门缝的猫;他看到种劭,想到的是那张文官之脸下藏着的硬骨,见风不弯;他看到杨奉,想到的是其部曲尚存的余悍;他看到“玄德”,想到的是一个名字背后那张笑脸里深得不可测的海。
他把盒盖轻轻合上,又忽然打开;再合上,再打开。像是要确认这盒里的名字在合上的时候不会逃走。在第三次打开之后,他终于不动了。他把盒子放到案上,掌心平按在“许都大阵·第一批血祭名单”七字上。按了一息,他抬手,握住了边上的茶盏。
盏里只有半盏冷茶。他本要送到唇边,忽又停住。他看见盏沿有一点极淡的白。他垂睫,笑意更淡:“奉孝,盏沿有粉,你却不以为忌?”
郭嘉回望那盏,神情温和:“药铺昨夜更换门楣之纸时,不慎带了些粉。属下以为,‘粉’之所以成‘证’,不在粉,而在心。”
曹操低低一笑,喝了。他喝得极慢,像在嗅一杯酒。放下盏,他向后一仰,背脊离开案边,整个人像一张慢慢绷紧又蓦地松开的弓。他问:“奉孝,这册,你给它起了个名,对否?”
郭嘉道:“是。”
“叫什么?”
“主公若欲问‘罪臣录’,属下只能说,不是。”郭嘉沉静地抬眼,“它名为——‘许都大阵,第一批血祭名单’。”
堂内忽然静了一瞬,静得连香头的一丝细爆都听得见。曹操的手微微一顿,像被这四个字敲在了骨上。他眼里的光忽然深下去,深到像一口井。他盯着郭嘉,一字一字地重复:“血祭……名单?”
郭嘉点头:“是。”
“祭谁?”
“祭许都。”郭嘉道,“祭这座城要有的秩序,祭主公手中握着的刀,祭我们筹划了这么久的阵,祭那些以为自己握着‘忠’的人。”
“以他们为‘祭品’?”曹操盯着他。
“是。”郭嘉的声音依旧很平,“大阵既成,总要启鼓。启鼓之时,需有血落在阵眼。其血不必多,只需正。正,余者自正。”
曹操的喉结微动。他伸出手,指背“喀”的一声敲在案面,木音很干净。他又敲了一下,第二声略重。第三下,他没敲下去。他握紧拳,又松开。怒意像一股火从胸腔里往上冲,又被风从喉间压了回去。风里有昨夜那曲安魂的尾音。那尾音不问他愿不愿意,只告诉他:“该到了。”
他忽地站起,一步绕至案侧,探身抓起锦盒,猛地一抛。锦盒翻了半个弧,又被他在空中稳稳接回。他笑出声,笑意却没到眼底:“奉孝,你这礼——好。”
“主公喜欢便好。”郭嘉道。
“喜欢。”曹操点头,又忽地俯身,指尖敲在盒盖的“许”字上,“只是,礼到手,礼该怎么用?是就地拆了,还是带去庙里请神?”
“先请‘风’。”郭嘉道。
“风?”曹操眯眼,“你昨夜已请过一次。”
“今晨,再请一次。”郭嘉沉声,“请它替主公把‘话’带出去。”
“什么话?”曹操问。
郭嘉望他,目光温润如水:“请柬,也该发出去了。”
曹操怔了怔。他的眼里驶过一阵短促的波,一瞬像要破岸,下一瞬又自平。他低笑:“请谁?”
“请所有该被请的人。”郭嘉答,“请名字在册的,也请名字不在册但心在册的。请他们在最明亮的地方,于最好的时辰,为自己选择一个‘位’。”
“你要他们自己来?”曹操问。
“是。”郭嘉道,“来,才见心。心动,才见真。真现,阵收。”
曹操盯他良久。他的眼睛在这刻像两口小小的炉。炉里并不是烈焰,是一缕细火,养在黑里,多一分不兴,少一分不灭。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似是把什么沉在肺里的东西一点点吐到了空中。然后,他忽然抬手,重重拍在郭嘉的肩上。那一下并不疼,却像一枚互为印证的印,盖在肩胛骨上,留下一个看不见的红。
“奉孝。”他低声道,“你这张脸,看起来很像医生。”
郭嘉笑了笑:“我给许都开方。”
“方子是血。”曹操道。
“药引也是。”郭嘉答。
曹操盯着他,忽地仰头,长笑。
笑声起于喉间,先是短促一串,像刀背轻轻敲击案沿;又忽然拔高,穿过屋梁,冲上檐外,撞了一下那一串檐铃。铃铎被撞得连连作响,叮叮当当,像雨落在铜上,又像晨风吹过一片收割后的田。院中两名甲士被这笑声震得背脊一挺,却不敢抬头。北槐的叶轻轻颤了一颤,又安稳下来。
笑过,曹操缓缓收声。他用袖角在眼尾抹了一下,不知是汗是笑意。他坐回案后,手掌按上锦盒,掌心的热通过木,传到那一叠薄薄的纸上。他压着,像压着一种难以名状的颤。他低头,长久地看那七个字。良久,他轻轻道:“奉孝,这份请柬,我收了。”
郭嘉恭身:“主公收下,便是最好的‘信号’。”
曹操抬眼,似笑非笑:“你要信号?”
“要。”郭嘉道,“信号不必大,不必快,只需准。”
曹操把锦盒推回郭嘉面前:“你来写。”
“属下拿笔,主公押印。”郭嘉答。
“押。”曹操一字一字说,嗓音里有刚才那阵笑意留下的余热,“押到他们的头皮发麻,押到他们以为那枚印是天子印,押到他们愿意为那枚印去死。”
郭嘉目光微动。他微微低头,像是在给某个看不见的人行礼:“是。”
他转身,走到旁案。阿芷留下的笔架上,狼毫静静躺着。他执笔蘸墨,墨香干净。第一笔落下,写一个“请”字。那“请”不写在纸上,写在风里;笔划一出,堂外风向轻轻一变。第二笔,是“柬”。柬字里有“束”,也有“木”;束的是心,木是盒。第三笔、第四笔……他写的不是名,他写的是“位”。他在纸上悄悄排布一张看不见的座次表。
曹操看他写。看着看着,他忽然又笑。他笑的时候,唇角往上一挑,像要咬住什么。他低声道:“奉孝,你给我看了这么多字,有一个字我最喜欢。”
郭嘉不抬头:“哪个?”
曹操眯眼,慢慢吐出两个字:“‘血祭’。”
“主公喜欢,就好。”郭嘉的笔在纸上停了一瞬。他抬眼,看了看窗外越来越亮的天色,又落回纸上,“但今晨,不急。”
曹操挑眉:“不急?”
“刀不急,网急。”郭嘉淡淡道,“网要先晾在风里。让城里的人自己来嗅。”
曹操点头,手指在盒角轻轻扣了两下:“也好。先发请柬,后摆酒。”
“酒盏我已摆好。”郭嘉侧首,目光似隔着重重墙檐,落在城心的某个位置,“杯沿会有粉。谁若端起,便是应‘请’之人。”
曹操未言,忽地俯身,将盒里某张名签抽出,夹在指间。那是董承。他把纸举到眼前,端详一息,像在看一只被雨打湿的蝴蝶。他伸手,将纸轻轻放回原处,盖上盒,缓缓推到郭嘉面前。
“奉孝,”他道,“你替我收一收笑。”
郭嘉一愣:“何意?”
“笑多了,伤人。”曹操低声,笑意却并未消,“今晨,我要做一个很正的人。正得像他们相信的那种‘忠’。我在正中笑,才算真的笑。”
郭嘉会意。他也笑了一下。笑很浅,浅得恰好只在唇角停住。“属下明白。”
堂外,一缕白光挑破了屋檐的阴影,像一把极细的刀切开了夜余下的皮。檐铃不再响,香烟升得直。那是清晨的姿态。它告诉屋里这两个人:白日来了。
曹操向侍者吩咐:“传膳,去香,唤文若、子桓、子修,未时之前,不见外客。”
侍者领命退下。院中响起极轻的脚步声,远远地,小水缸里的水被一柄杓拨了一下,水面泛出一圈一圈的亮圈。那亮圈在光里舒展开,像刚刚写下的“请”字,在城的空气里慢慢散开。
郭嘉收了锦盒,向曹操一礼,缓步后退。走到门槛前,他顿住,回首:“主公。”
“嗯?”曹操抬眼。
“请柬发出之前,属下再去看一眼风。”郭嘉道,“看它是否愿意与我们同桌。”
曹操笑:“风向一直在你手里。”
“风不在谁手里。”郭嘉摇头,“风只在它自己那里。但它喜欢被人以为自己被请了。”
曹操摆摆手:“去吧。”
郭嘉拂袖出堂,阳光在门内门外划出一条极薄的线。他迈过去,影子在身后拉长,又被日光慢慢收短。甲士侧首,悄悄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被卷入大事的兴奋。他们不懂什么“血祭”,也不懂“请柬”,他们只知道自己将要亲眼看见一件很大的事像鼓声一样从城心响起来。
郭嘉走过北槐,叶影在他肩头打碎又粘回。阿芷从廊下的一根柱影里走出,脚步没有声。她的手里有一个很小的木匣,匣上只贴了一个“纸”字。她抬手,露出那枚红痕,像一个完成了仪式的印记。她问:“送?”
“送。”郭嘉接过木匣,又递回,“你送。”
阿芷点头,转身没入一片墙影。鸩没有现身。他从不在日里现身。他的“手”已经在城的每一处该出现的地方,像水渗透土。郭嘉不必呼唤,他已经在。
“许都。”郭嘉站在台阶上,低声唤了一声城的名字。那声音轻得像对一只熟睡的猫说话。他知道这只城会在今晨翻个身。他不急着看它睁眼。
他沿着廊向西,出二门,穿西园,行至府外。他没有骑马,也没有叫轿。他只以最寻常的步速走向那条通往城心的街。街上人声渐起,卖早粥的老人把铁锅掀开,白雾一冲,带着米与盐的味扑进人的肺里。昨夜那个少年曾被他指去找的,就是这锅粥的主人。老人低头舀粥,目光平平,从不往上看过来。那是她多年的习惯。多年的习惯就是最好的隐身术。
郭嘉走过她身边,没有停。他只用眼角看了一下。老人像没有看见他,却在他背影与锅烟的缝里轻轻唤了一声:“客。”
郭嘉头也不回,唇角动了一下:“好。”
“好”字落地,像一粒细小的钉子,被钉进这座城的早晨。钉子不响,但它在。它固定了某种节拍。
南来一阵风,带着一点潮,像是从河上跑来报信。风拂过他的鬓角,拂过他的袖口,拂过街上的每一张脸。有人打了个喷嚏,有人忽然抬起头,有人端着粥盏的手抖了一下。风什么也没说,但它把“请”的味道,悄悄洒进每一处缝隙。
郭嘉站在街口,回身。相府的檐角在阳光下露出一截明亮的线,像一柄刚从鞘里露出半指的刀。他想起曹操刚才的笑,笑里裹着恐惧,又裹着兴奋。那是枭雄在大局前总会有的两种温度,热与冷,并生不息。郭嘉闭了闭眼,把那笑收进胸腔里。他知道,这笑会在白日里发酵,到了傍晚,会成为另一种东西——一种能让百官在堂上忍不住擦汗的气。
他转身,向城心而去。身后,阿芷的影子比风更快。她走着,把木匣一个一个交到该交的人手里:礼部侍郎的门童、工部的小吏、南门的守卒、宣德坊的某位主事、太常的从人……他们接匣,摸到纸,纸上只有两个字:“赴会。”再往下,有一个小小的印,印上刻着一个字——“请”。他们不敢轻看。这两个字像是从最高的地方落下来,砸在他们的手心,砸出一圈圈看不见的浪。
浪从人手心里扩散,扩到眼睛,扩到唇边,扩到他们将要走出的路。路在光里一寸寸变亮。亮得像刚磨过的刀背。
午时未至,官街上,第一辆马车停在了相府外。车帘垂着,不见里头的人脸。两名随从下车,其中一人把手伸到帘下,扶着里面的人。那只手背上,有一圈极淡的粉印。他自己没有看见。
檐铃又响。响声顺着风一路向东,向西,向南,向北。它从屋脊上翻过去,又落下去,掉进一只睡午的小猫的耳朵里。猫睁开眼,起身,伸腰,尾巴一甩,跳下墙去。
这座城,在白昼里开始换气。昨夜的安魂已经落在石缝。今晨的请柬已在风里翻飞。傍晚之前,城会以为自己是在赴一场盛礼;仅有极少数的人,会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那枚印上刻着的,不仅仅是“请”。
相府西堂里,曹操收拾妥当,束好衣佩,坐回案旁。他把那半盏冷茶又端起来,注了一点热汤,搅了搅。他在盏沿上用指甲轻轻一刮,那一点粉终于被他弄掉,在茶面上化开。他盯着那一丝白,白在茶里忽隐忽现。他忽然轻声道:“奉孝,这是你给我的‘信物’。”
屏风后无人应。他没有寻。他把盏轻轻放回案上,伸手按住帅印。印在他掌下,像一块沉到极处的石。石不动,他的指骨却在动。他望窗外那一截天,低低吐气:“好。就按你说的……发请柬。”
阳光终于全然铺上屋内,照亮了案上一角锦盒外沿的朱砂残痕。残痕在光里成了一条极细的红线。红线不刺目,却让人过目不忘。
曹操忽地想起昨夜的琴。他的手指在案上轻轻弹了一下,模仿那弦上的颤。这一弹,弹开了他胸中一口沸上来的热。他笑,笑声压得很低,像一道把野火围住的堤。他低声自语:“诸君……奉孝替你们写了‘礼帖’。赴宴与否,在你们。”
他收笑,敛目,端坐。外头脚步声由远而近,荀彧、荀攸、钟繇次第到来。帘外通报的声音清晰,像一根根钉子,一枚枚落在地上。他抬手:“请。”
“请”字落时,风从堂门口掠过,掠过案上那半盏茶,茶面起了一圈极细的涟。涟不过瞬息,便复平整。
城的白日,彻底展开。请柬,已上路。祭品,将自至。下一声“鼓”,不过待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