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骨铃余音
骨铃震颤的余韵还未消散,十三道流光已在陈十九腕间凝聚成环。指骨表面浮现出细密的血色纹路,像极了某种古老的咒文在呼吸。他抬手触碰那冰凉的环,忽然听见云层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叹息——那声音太像白衣女人,却又带着不属于人间的苍茫。叮铃——第二声铃响炸开时,陈十九感觉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血管往心脏里钻。广场青石板缝隙中钻出的曼陀罗花突然盛放,紫黑色花瓣上凝结的露珠坠落在他眼角,混着眼泪滚进泥土里。远处残破的经幡无风自动,猎猎声里似乎藏着摩斯密码般的节奏。你倒是起来啊。沙哑的男声从大殿废墟后传来。陈十九偏头看见个披着虎皮裙的僧人,手里转着串用人牙雕成的念珠。僧人脚边堆着七八个酒坛,其中一坛还在汩汩往外冒琥珀色的酒液,在石板上漫出条蜿蜒的小溪。玄苦大师?陈十九挣扎着想坐起,却发现四肢百骸都像灌了铅。骨铃突然收紧,十三颗指骨深深嵌进他的皮肉,血珠顺着指缝滴在地上,竟诡异地聚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僧人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少他妈叫我法号,老子十年前就还俗了。他踢开脚边的酒坛,酒液溅在陈十九脸上,那娘们把往生铃留给你,是嫌你死得不够快?陈十九这才看清,僧人左耳缺了半只,右脸从眉骨到下颌有道狰狞的刀疤。最古怪的是他手里的念珠,每颗牙上都刻着不同的生辰八字。当骨铃第三次响起时,念珠突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有三颗牙珠竟凭空炸裂,粉末被风卷着飘向天际。她到底是谁?陈十九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为什么要把这个给我?被称为玄苦的僧人突然狂笑起来,笑声震落了大殿残存的琉璃瓦。他蹲下身,用带着酒气的手指戳着陈十九胸口:往生铃认主,需以三世记忆为祭品。你现在能想起五岁那年冬天,在城隍庙后墙看见的那具女尸吗?陈十九瞳孔骤然收缩。那段记忆本该随着高烧褪去,此刻却清晰得如同昨日——女尸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脖颈处有两指宽的勒痕,左手无名指上套着枚生锈的铜戒。最诡异的是她睁着的眼睛,瞳孔里竟游动着细小的银色光点。那是你第一世的娘子。僧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往生铃与牙珠念珠相触的瞬间,两股黑气在半空交织成条双头蛇,她是阴阳行的最后传人,专门替阎王勾漏网之鱼。可惜啊,七年前在秦岭追缉判官时被暗算,魂魄碎成了十三片。骨铃突然发出蜂鸣般的尖啸。陈十九看见玄苦僧人的虎皮裙下露出半截白骨,那截胫骨上纹着和白衣女人裙摆相同的云纹。他想起女人消失前最后看他的眼神,那根本不是告别,而是某种更沉重的东西——像是把整个宇宙的秘密都塞进了那个眼神里。往生铃每响一声,就有一片魂魄归位。玄苦突然按住他的天灵盖,陈十九感觉有滚烫的液体顺着头顶流进七窍,现在响了三声,还差十声。等十三声齐鸣时,要么是她活过来,要么是你被噬魂而亡。曼陀罗花丛突然剧烈晃动,所有花朵同时转向西方。陈十九看见地平线上腾起股黑色沙尘暴,沙尘中隐约有无数人影在扭动。骨铃第四次响起时,他听见了熟悉的唢呐声,那调子和记忆里给女尸送葬时吹的《哭七关》一模一样。秦岭来的人到了。玄苦扯下虎皮裙,露出里面穿着的寿衣,记住,往生铃响到第七声时,去城西乱葬岗找那棵歪脖子槐树。树洞里有她留给你的东西。沙尘暴已席卷到广场边缘,当先的是个骑着黑马的黑衣人,手里倒提着柄青铜长戈。戈尖滴落的不是血,而是粘稠的黑色液体,落在地上便腐蚀出冒烟的深坑。陈十九突然发现,那些扭动的人影全是没有皮肤的尸体,肌肉纤维在风沙中闪烁着诡异的红光。玄苦突然将牙珠念珠抛向空中,念珠化作道金光罩住陈十九:老子欠她三条命,今天就用这条老命还了。记住,看见穿红鞋的女人千万别回头!黑衣人勒住马缰,青铜长戈指向玄苦:交出往生铃,饶你魂飞魄散。陈十九眼睁睁看着玄苦的身体突然膨胀,皮肤像烧红的铁皮般卷曲剥落。在他彻底炸开成血雾前,陈十九听见最后一句低语:去万佛窟,找那尊没有脸的观音像......骨铃第五次响起时,十三颗指骨突然脱离陈十九的手腕,在空中组成个诡异的阵法。血雾中飞出的牙珠粉末被阵法吸附,凝结成半张模糊的女人脸。沙尘暴里的无皮尸体突然发出整齐的嘶吼,黑衣人胯下的黑马人立而起,前蹄踏碎了三块青石板。陈十九感觉有股力量正托着自己往广场外飘。他看见那半张脸的嘴唇在动,似乎在说某个地名。当青铜长戈带着破空声刺向他后心时,骨铃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第六声铃响,竟将整个沙尘暴震得倒退了三丈。第二章 红鞋女逃亡开始于第七声铃响。陈十九发现自己能跑了,而且跑得比风还快。身后的嘶吼声越来越远,可骨铃却响得越来越急,每响一声,就有更多的血色纹路爬上他的手臂。当第八声铃响炸开时,他突然冲进片浓雾,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脂粉香。公子留步。女人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毒药,陈十九的脚像被钉在原地。雾中缓缓走来个穿红旗袍的女人,三寸金莲上的红绣鞋沾满泥污,发间斜插着支点翠步摇。最让他脊背发凉的是她的脸——那是张完美无瑕的美人面,却没有一丝表情,仿佛庙里泥塑的神像。往生铃响八声,阳寿折八年。女人走到他面前,指甲蔻丹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公子可知,每用一次铃音护体,就要剜掉一段记忆?陈十九突然想起玄苦的话,猛地转身想跑。可红鞋女却像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步摇上的珠翠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公子不想知道,白衣姐姐为什么要把铃留给你吗?骨铃突然剧烈震颤,十三颗指骨上的血色纹路同时亮起。陈十九看见女人红旗袍的袖口沾着几根银色长发,那颜色和白衣女人的发丝一模一样。他突然抓住女人手腕,却发现她的皮肤冰冷得像尸体:你认识她?红鞋女掩唇轻笑,笑声里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杂音:何止认识。当年在忘川河畔,还是我替她梳的头呢。她突然凑近陈十九耳边,温热的气息吹在他耳廓,她本是天上织女星的一缕分魂,却为了某个男人私自下凡......第九声铃响毫无征兆地炸开。陈十九感觉大脑像被重锤击中,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昆仑雪山巅的日出,钱塘潮里的扁舟,漠北草原上的篝火......每个场景里都有个模糊的白衣身影,却始终看不清面容。她为你偷了阎王殿的生死簿。红鞋女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就为了改你那该死的短命命格!现在好了,判官追得紧,黑白无常也不是吃素的......陈十九猛地推开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站在悬崖边。雾气散去,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对岸隐约可见座破败的石窟。红鞋女站在他身后,红旗袍在山风中猎猎作响:万佛窟就在对岸,可那尊无脸观音像,会吃掉你的眼睛哦。骨铃第十次响起时,十三颗指骨突然脱离陈十九的手腕,在空中连成座拱桥。红鞋女的脸突然扭曲起来,完美的五官像融化的蜡油般流淌:她骗了你!往生铃根本不是用来救人的,是......话音未落,陈十九已踏上指骨拱桥。峡谷里突然刮起狂风,他看见红鞋女的身体正在瓦解,红绣鞋里掉出堆惨白的骨头。当他踏上对岸的土地时,身后传来女人凄厉的尖叫,回头望去,只剩那双红鞋在风中打着旋儿坠落深渊。石窟入口爬满了血红色的藤蔓,每片叶子都像婴儿的手掌。陈十九刚走进洞口,就听见水滴声在空旷的窟内回荡,节奏竟和骨铃的震颤完全一致。黑暗中突然亮起两点绿光,有什么东西正悉悉索索地爬过来。擅闯万佛窟者,需留下右眼为买路财。沙哑的声音从洞窟深处传来。陈十九这才看清,说话的是个盘膝而坐的瞎眼老僧,眼眶里镶嵌着两颗夜明珠。老僧身前摆着个青铜鼎,鼎里插着三支燃了半截的人骨香,青烟缭绕中隐约可见无数人脸在挣扎。玄苦让我来找无脸观音像。陈十九握紧骨铃,指骨上的血色纹路开始发烫,她说那里有白衣女人留下的东西。老僧突然狂笑起来,夜明珠眼眶里流出两行血泪:往生铃的新主人,果然还是个毛头小子。他用枯瘦的手指指向洞窟深处,去吧,穿过千佛廊,尽头就是观音殿。不过记住,千万别和佛像对视。陈十九深吸口气,迈步走进黑暗。千佛廊两侧的石壁上凿满了佛像,每个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洞窟深处。越往里走,佛像的表情就越发诡异,到后来竟全是扭曲的狞笑。当他走到廊尾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回头望去,所有佛像的头都转了过来,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观音殿中央矗立着尊三丈高的观音像,通体由汉白玉雕成,却唯独没有脸。像前供桌摆着个青铜匣子,上面贴着张泛黄的符纸,朱砂绘制的咒文正缓缓流动。陈十九刚走到供桌前,骨铃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第十一声铃响,震得整个洞窟都在摇晃。终于来了。空灵的女声从观音像内部传来。陈十九看见无脸观音像的胸口裂开道缝隙,里面盘膝坐着个透明的女人身影,面容竟和白衣女人一模一样。当第十二声铃响炸开时,青铜匣突然自动打开,里面静静躺着支凤钗,钗头镶嵌的鸽血红宝石正在缓缓呼吸。这是织女梭的碎片。透明女人伸出手,指尖穿过陈十九的掌心,集齐三块碎片,就能重铸梭子,织出通往天界的鹊桥。她的声音越来越淡,声音也开始断断续续,最后一块在......话音未落,整个观音殿突然剧烈晃动。供桌下钻出无数条黑色触手,卷着腥臭味的黑气涌向陈十九。他抓起青铜匣里的凤钗,转身想跑,却看见瞎眼老僧站在殿门口,眼眶里的夜明珠正散发着绿光:把往生铃留下,饶你全尸。老僧的虎皮裙不知何时换成了黑色官袍,腰间悬挂着块写着二字的腰牌。当第十三声铃响终于响起时,陈十九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崩塌,无数记忆碎片像潮水般涌来——城隍庙后的女尸,秦岭雪地里的铜戒,忘川河畔的梳头声......原来......是你啊。白衣女人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陈十九低头看见,自己胸口不知何时多了个血洞,凤钗的尖端正从后背穿出。第十三颗指骨化作道流光,钻进他的心脏,最后残存的意识里,是红鞋女那双坠落深渊的红绣鞋,和白衣女人消失在云海中的背影。第三章 轮回之约陈十九在片花海中醒来。曼陀罗花漫山遍野地绽放,紫黑色花瓣上凝结的露珠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他抬手摸向胸口,那里的血洞已经消失,只剩道淡红色的疤痕,形状像极了半枚残缺的铜戒。骨铃安静地躺在他掌心,十三颗指骨上的血色纹路已经淡去,只剩下细密的银色星图。你醒了。白衣女人坐在不远处的悬崖边,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的头发长了许多,垂到腰际的银色发丝间别着支凤钗,鸽血红宝石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陈十九突然发现,她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生锈的铜戒。我不是死了吗?陈十九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记得自己被判官穿心而过,记得第十三声铃响时的天崩地裂。可现在,他能清晰地闻到女人身上清冷的莲香,能看见她睫毛上凝结的细小露珠。女人转过头,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这是陈十九第一次看见她笑,像冰雪初融,像枯木逢春:往生铃响十三声,魂归离恨天。她摘下凤钗,轻轻划过他胸口的疤痕,每一世,你都为我而死;这一世,换我护着你。陈十九突然想起所有事。他是城隍庙后被遗弃的孤儿,她是阴阳行最后传人;他是秦岭雪地里迷路的货郎,她是追缉判官的鬼差;他是忘川河畔撑船的艄公,她是偷改生死簿的织女分魂。每一世的相遇都伴随着死亡,每一次离别都化作骨铃上的一道血纹。玄苦说,往生铃需要三世记忆为祭品。陈十九握住她戴着铜戒的手,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安,可我们明明经历了十三世。女人轻笑出声,将凤钗插回他发间:因为每一世的记忆,都碎成了十三片啊。她指向天空,银河在夜幕中流淌,像条闪烁的光带,当年我偷了阎王的生死簿,把你的阳寿改成了十三世,每一世都只有二十年。陈十九突然明白过来。白衣女人不是织女星的分魂,她根本就是织女本尊。为了让他避开天条规定的短命劫,她私自下凡十三次,每一世都用自己的仙元为他续命,最后被天庭发现,魂魄碎成十三片打入轮回。那判官......他是玉帝派来的追兵。女人站起身,裙摆扫过的地方,曼陀罗花突然变成了纯白色,红鞋女是孟婆,玄苦是地藏王座下的神兽谛听。他们都是来帮我的。骨铃突然发出清脆的响声,十三颗指骨化作道流光飞向天际。陈十九看见,每颗指骨都化作颗明亮的星辰,在夜空中连成条新的银河。白衣女人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银白的发丝在风中飘散,像要融入那片星海。我该走了。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轻,天庭给了我最后一次机会,重修仙籍。陈十九突然抓住她的手,却只握住把冰冷的空气。他看着女人逐渐消散的身影,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落下,滴在掌心的铜戒上:什么时候能再见?女人的身影已经变得透明,只有凤钗上的鸽血红宝石还在闪烁:等你集齐三块织女梭碎片,重铸鹊桥的时候。她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不舍,有期待,还有跨越十三世的温柔,下一世,换我来找你。当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夜空中时,陈十九突然笑了。他躺在花海中,看着新出现的银河,骨铃化作的星辰在头顶闪烁。远处传来晨钟的声音,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他知道,这场跨越十三世的轮回之约,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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