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进终点站时,站台广播里的女声带着点沙哑,反复播报着“前往海晏岛的旅客请至三号出口换乘渡轮”。林小满拎着帆布包走在最前面,包底的邮册硌着胯骨,像揣了块温吞的海石。阿泽背着他的铁皮饼干盒,盒子里的贝壳邮票时不时发出“咔啦”轻响,像有尾小鱼在里面蹦。
“渡轮是不是比火车还晃?”宛宛攥着童话书,蝴蝶邮票的边角从书页里探出来,被风掀得轻轻颤。她昨天夜里梦见船翻了,惊醒时攥着林小满的衣角哭,直到林小满说“渡轮大得像海晏岛的礁石,稳着呢”才肯睡。
赵铁柱扛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里面装着李研究员给的海带幼苗,用保温箱裹了三层,他走几步就低头看看,生怕袋子磨破了。“比咱们岛的渔船长三倍,”他咧着嘴笑,露出被海风磨出的粗粝牙床,“上次帮码头老陈叔卸货,那船能装下整个操场的孩子。”
出了车站,咸腥的海风突然撞进鼻腔,带着点鱼汛的气息。林小满停下脚步,望着远处灰蒙蒙的海平面,码头的吊臂像巨人的手臂,在雾里缓缓挥动。阿泽突然指着天边喊:“那是不是海晏岛?”顺着他指的方向,雾气里隐约浮着个青黑色的影子,像块被海水泡透的墨石。
去渡口的三轮车颠得人骨头响,车斗里的保温箱随着颠簸发出“咚咚”声。赵铁柱用腿紧紧夹着箱子,裤脚沾着的泥点被风吹得簌簌掉。“快了,过了这片滩涂就到码头。”他望着路边丛生的碱蓬草,草叶红得像被海水腌过,“这草跟咱们岛的一样,能当咸菜吃,孙婶去年腌了一坛子,说等你回来就着玉米饼子。”
林小满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下,去年此时,她正在实验室里对着海带标本发呆,孙婶托人捎来的碱蓬咸菜装在玻璃罐里,罐子底沉着层细沙,她就着咸菜吃了半个月的馒头,每次嚼到沙粒,都觉得像在嚼海晏岛的土。
三轮车在码头边停下,渡轮的汽笛声突然撕破雾霭,震得人耳朵发麻。码头上挤满了人,挑着担子的渔民、背着背包的游客,还有群光着脚的孩子,在跳板边追逐打闹,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海泥。
“俺去买票。”赵铁柱把蛇皮袋往地上一放,刚要掏钱,就见个黝黑的老头拄着拐杖走过来,拐杖头包着层铁皮,在水泥地上敲出“笃笃”声。“铁柱?”老头眯着眼瞅他,“你娘让你捎的渔网呢?”
“郑伯!”赵铁柱的声音突然亮了,“俺娘还好?渔网在船上呢,给张叔带的。”他转头对林小满说,“这是郑伯,岛上的老邮差,你小时候总托他寄信。”
郑伯的目光落在林小满身上,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堆:“是小满吧?长这么高了,上次见你,还在码头捡贝壳呢。”他从怀里摸出个牛皮纸信封,“孙婶上周托我寄的,说等你到了码头就能收到。”
信封上的字是孙婶的笔迹,歪歪扭扭却有力,邮票是张海晏岛的风光票,邮戳是昨天的,盖得方方正正。林小满拆开信封,里面掉出片晒干的海带,还有张字条:“码头的海带晒好了,铺在你窗台上,回来就能闻见香。”
阿泽突然拽着她的衣角往跳板跑,跳板是块厚木板,被人踩得油光锃亮,板缝里嵌着些贝壳碎片。“快看!那船上有鲨鱼!”他指着渡轮侧面的彩绘,画着条大鲨鱼,张开的嘴里能塞进个孩子。
宛宛也跟着跑过去,指着船尾的蝴蝶图案尖叫:“跟我的邮票一样!”船尾确实画着只蓝紫色的蝴蝶,翅膀上沾着颜料的斑,像落了些海星星。
赵铁柱扛着蛇皮袋跟在后面,郑伯拄着拐杖送他们到跳板边,突然从邮包里摸出个盖戳器,黄铜的,被磨得发亮。“给孩子们的邮票盖个戳?”他笑着拧开盖子,露出红色的印泥,“新刻的‘归航’戳,今早刚用。”
阿泽赶紧掏出贝壳里的鲨鱼邮票,郑伯小心翼翼地捏着邮票边缘,在角上盖了个戳,红印里是艘小渡船,船头站着个举风筝的孩子。“这样,邮票就认得回家的路了。”郑伯又给宛宛的蝴蝶邮票盖了戳,印泥沾在他指腹上,像抹了点海红。
渡轮的汽笛又响了,赵铁柱把保温箱抱上船,箱底的冰袋化了水,在甲板上洇出片湿痕。林小满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阿泽和宛宛扒着栏杆看海,小虎蹲在旁边数浪花,数着数着就数乱了,急得抓头发。
船开时,码头渐渐缩成个小点,郑伯的拐杖声还隐约能听见。林小满翻开邮册,把孙婶的字条夹进去,旁边是那张改良海带邮票,两张纸隔着页,却像能闻到彼此的味——一张带着阳光晒过的海带香,一张沾着实验室的酒精气。
“看!那是咱们岛的灯塔!”赵铁柱突然指着左前方,雾里立着个白铁皮灯塔,塔顶的红灯一闪一闪,像只眨着的眼睛。他小时候跟爹出海,总靠着这灯回家,有次台风把灯吹灭了,爹凭着浪头的方向,硬是把船摇回了码头。
林小满望着灯塔,想起十二岁那年,她在灯塔下的礁石上哭,因为考试没考好,怕孙婶骂。孙婶找到她时,手里拿着个烤海蛎子,烫得直搓手:“考砸了怕啥?下次考好不就成?海蛎子都有壳保护着,你也得有个硬气劲儿。”
渡轮钻进片雾区,海面上飘着些海带,像被谁撒了把绿绸带。赵铁柱突然从蛇皮袋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些海菜饼,是他娘早上烙的,还热乎着。“给娃们垫垫肚子,还有一个钟头才到。”他递给林小满一个,饼边焦脆,咬开时掉出些海菜碎,鲜得人舌尖发麻。
阿泽啃着饼,突然指着海里喊:“有鱼!”一群银鲳鱼从船边游过,像撒了把亮片,阿泽的鲨鱼邮票从贝壳里滑出来,掉进海里,他“哇”地哭了,眼泪掉在甲板上,砸出小水点。
“俺给你捞上来。”赵铁柱脱了鞋就要往下跳,林小满赶紧拉住他:“别闹,邮漂会跟着鱼回家的,等咱们到了岛,它说不定就在礁石上等着呢。”阿泽抽着鼻子问:“真的?”“真的,”林小满帮他擦眼泪,“就像孙奶奶等咱们一样。”
雾渐渐散了,海晏岛的轮廓越来越清,码头的红旗在风里招展,像团跳动的火。岛上的房子沿着山坡排上去,屋顶盖着红瓦,被海风蚀得发暗,像撒了把红豆。最显眼的是码头边的老槐树,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海,树下围着些人,像是在等船。
“是孙奶奶!”宛宛突然尖叫,她看见槐树下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手里拄着根海带梗做的拐杖,正踮着脚往这边望。林小满的心跳突然快了,手里的海菜饼差点掉地上。
船刚靠岸,阿泽就顺着跳板冲了过去,孙婶张开胳膊接住他,拐杖“哐当”掉在地上。“慢点跑,摔着咋办?”孙婶摸着阿泽的头,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晒干的海菜,“瘦了,回去给你炖海带排骨汤,补补。”
林小满走过去时,孙婶的眼睛突然红了,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敢碰她的胳膊:“回来了?屋里的炕给你烧好了,热乎着呢。”她的声音有点抖,像被风刮的。
“孙婶,我回来了。”林小满的嗓子发紧,看见孙婶鬓角的白头发又多了些,像落了层盐霜。
赵铁柱扛着保温箱跟在后面,孙婶接过箱子时,手被冰得缩了下:“这就是新海带?看着真壮实。”她转头对槐树下的人喊,“都来看看!小满带好东西回来了!”
一群人围上来,有张叔、李伯,还有些半大的孩子,都瞪着眼看保温箱。张叔搓着手笑:“盼了大半年,可算来了!俺的海带田都翻好土了,就等这苗呢。”
“先去俺家,”孙婶捡起拐杖,“饭都做好了,海菜饼、炖豆腐,还有你爱吃的腌碱蓬。”她拉着林小满的手往坡上走,手心里全是汗,像刚从海里捞出来似的。
岛上的路还是老样子,用礁石铺的,高低不平,踩上去“咯吱”响。路边的房子墙上爬满了牵牛花,紫的、蓝的,像被风吹落的海星星。有户人家的院墙上晒着海带,挂成串,风一吹,像绿色的帘子,腥气混着阳光的味,扑了人满脸。
“那是你张婶家,”孙婶指着那院墙,“今年收的海带多,说要给你寄点,我拦着了,说你这就要回来。”她又指着坡上的一块地,“那是咱们家的海带田,你走后我又扩了半亩,就等着你回来琢磨新法子呢。”
林小满望着那片海带田,田边立着些竹竿,绑着绳子,像插了片小竹林。去年的海带梗还在田里,黑褐色的,像被海水泡过的骨头。她突然想起李研究员的话:“新品种得用新架子,抗风浪。”
“孙奶奶,我的邮票掉海里了。”阿泽拉着孙婶的衣角,眼圈还红着。孙婶从兜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些邮票,有画着渔船的,有画着灯塔的。“给你这个,”她挑出张鲨鱼邮票,比阿泽掉的那张还大,“这是前年邮局发的,我特意给你留的。”
阿泽破涕为笑,把邮票塞进贝壳里,紧紧攥着。宛宛也掏出蝴蝶邮票给孙婶看,孙婶摸着邮票说:“这蝴蝶跟咱家菜园里的一样,等会儿摘朵南瓜花给你别头上,比邮票还好看。”
到了孙婶家,院门口晒着些海带,铺在竹席上,绿得发亮。屋檐下挂着串干辣椒,红得像珊瑚。孙婶推开木门,“吱呀”一声,门轴上的铜环磨得发亮。“快进来,炕烧得热乎。”
屋里的炕上铺着蓝布褥子,墙角摆着个旧木箱,箱盖上放着个相框,里面是林小满小时候的照片,梳着羊角辫,站在码头边,手里举着个大海星。相框旁边压着张报纸,上面登着林小满在研究所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白大褂,对着显微镜笑。
“我给你留了最厚的海带,在缸里泡着呢。”孙婶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着她的脸,“等会儿炖豆腐,放你带回来的新辣椒,够味儿。”
林小满突然想起邮册里的明信片,孙婶说要给她留最厚的海带炖豆腐,原来真的记了这么久。她从帆布包里掏出邮册,翻开那页,孙婶凑过来看,指着明信片上的码头画:“这是你王大爷画的,他现在眼睛花了,画不了这么细了。”
“孙婶,李研究员让我问您,海带田啥时候能试种新品种。”林小满摸着改良海带邮票,“他说这品种耐低温,长得快,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经住咱们岛的风浪。”
“明儿就种,”孙婶往锅里添水,“张叔他们都等着呢,说要让新海带长遍整个岛的海。”她突然想起什么,从碗柜里拿出个陶罐,“这是去年的海带种子,你闻闻,还鲜着呢。”
罐口一开,股咸鲜气扑出来,像刚从海里捞上来的。林小满想起实验室里的种子,装在玻璃瓶里,贴着标签,却没这股活气。她突然明白,再好的品种,也得在这片海里扎了根,才算真的活了。
下午,赵铁柱带着张叔他们来取海带苗,保温箱一打开,绿得发亮的幼苗晃得人眼晕。“这苗看着就精神!”张叔捏着根苗,根须白得像银丝,“比咱老品种壮实多了。”
“得用新架子,”林小满从包里掏出张图纸,是李研究员画的,“竹竿得埋深三尺,绳子用尼龙的,抗风浪。”赵铁柱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上画架子的样子,画得歪歪扭扭,却把关键处都标出来了。
孩子们在院子里玩邮票,阿泽的新鲨鱼邮票贴在贝壳上,挂在槐树枝上,风一吹,贝壳转着圈,像个小风铃。宛宛的蝴蝶邮票夹在南瓜花里,黄的花,蓝的蝴蝶,像真的停在上面。
孙婶端出盘海菜饼,喊大家吃。饼上沾着芝麻,咬开时能看见碎海菜,鲜得人舌头都要化了。郑伯拄着拐杖来了,邮包往桌上一放,掏出几封信:“有你的,从研究所寄来的。”
林小满接过信,是王教授写的,说实验室的新设备到了,等她回去用。信封上的邮票是张长城票,盖着北京的邮戳。她突然想起赵铁柱的那张长城邮票,回头看时,他正蹲在门槛上啃饼,手里攥着张纸,像是在学写字,笔是根烧黑的火柴头,在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海带。
傍晚时,林小满跟着孙婶去海边。潮水退了,礁石露出来,像卧着群黑牛。孙婶指着块大礁石说:“你小时候总在这儿采药,有次摔破了膝盖,哭着说再也不来了,结果第二天又跑来了。”
礁石上的海菜还绿着,孙婶摘了把,说要做海菜汤。林小满突然看见礁石缝里有片亮闪闪的东西,伸手一摸,是张邮票,正是阿泽掉的那张鲨鱼邮票,被海水泡得有点皱,却还完整。
“你看,我说它会回来吧。”林小满把邮票递给跑过来的阿泽,阿泽用衣角擦了擦,小心地放进贝壳里,这次攥得紧紧的。
夕阳把海面染成橘红色,像那枚海边日出的邮票。远处的灯塔亮了,一闪一闪的,像在数归航的船。林小满望着那片海带田,田边的新架子已经搭起来了,在暮色里像片小森林。
“明天种新苗,”孙婶的声音混着海浪声,“种下去,就等着收了。”林小满点点头,心里像揣了片海,踏实又满。她知道,不管是实验室里的新品种,还是岛上的老海带,只要种在这片海里,就一定能长出最鲜的味,就像那些邮票,不管漂多远,最终都会回到岛的怀抱。
夜里,林小满把邮册放在窗台上,窗外晒着的海带在风里轻轻晃,影子投在邮册上,像片游动的海。她想起赵铁柱在门槛上写字的样子,想起孙婶鬓角的白发,想起孩子们笑着展示邮票的模样,突然觉得,这邮册里装的不只是邮票,还有整个海晏岛的心跳,一下一下,跟海浪的节奏,合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