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抬手擦嘴角的动作骤然僵在半空,仿佛被无形的冰霜冻结。
他整个肩膀像是骤然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猛地垮塌下来,原本那片刻的清明的眼神瞬间被浑浊的迷雾吞噬,眼底深处翻涌起混沌的、难以辨明的漩涡。
他双手无意识地抬起来,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将那本就蓬乱如草窝的灰白头发薅得更加不堪。
道袍的领口也在撕扯中歪斜,露出了颈间一道浅淡的、早已愈合却依旧显眼的旧爪痕,在秋日阳光下泛着陈年疤痕特有的苍白光泽。
宋周氏见状,心知这疯病怕是又要发作,她下意识地看向白未曦,见对方依旧静坐一旁,眸色深沉并无表示,她便也压下心中的不安,端着空碗,脚步轻轻地退回了灶房。
此时,抓挠了半晌头发的老道士猛地蹦了起来,动作突兀得如同提线木偶。脚边那只空粥碗被他踢到,“哐啷啷”在青石板上急速转了几个圈,撞到墙根才停下。
“别去!都不许去!” 他嘶哑地吼道,声音带着一种莫名的恐惧和焦躁。
他踮起脚尖,开始在院子里神经质地转圈,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抓挠,时而指向天空,时而戳向地面,嘴里念念有词,却只剩下含糊不清的“偷懒……都偷懒……”之类的碎片。
接着,他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驱赶,猛地调转方向,冲向了院角那棵老柿子树。
他仰头望着枝头红艳艳的果子,眼神空茫了一瞬,嘟囔了一句:“光……光在哪儿……” 可下一秒,情绪再度激烈翻涌,他竟猛地抱住粗糙的树干,手脚并用地向上爬去!
他的动作毫无章法,甚至显得笨拙,破烂的道袍下摆被粗糙的树皮刮得“嘶啦”作响,露出了里面打了补丁的青色衬裤。
他爬了两下,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搂着树干晃了晃,险险挂住。
好不容易爬到树腰,细弱的枝桠被他压得弯成了危险的弧度,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
他却浑然不觉,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墙外,突然毫无预兆地向前一扑。
他竟然不是跳下,而是直接从树干上翻了过去。
“噗通”一声闷响,老道士结结实实地趴在了窄窄的院墙墙头!随即,他身体失去平衡,径直沿着外墙滚落下去。
几乎就在老道士滚下墙头的同一瞬间!
小狐狸直接窜出,后腿在门槛上借力一蹬,身形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三两下便轻盈地跃上了院墙,稳稳立在高处。
它琥珀色的眼睛看向下方巷弄。只见那老道士在地上滚了两滚,竟如同没事人般一骨碌爬了起来。
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却又速度不慢地朝着巷子深处跑去。
他冲出鸽子桥小院所在的僻静巷弄,一头扎进了不远处更为热闹的街市。
此刻正是早市将散未散、人流依旧熙攘的时候。
空气中混杂着炊饼、蒸糕的香气,以及蔬菜、生肉和鱼腥的味道。
老道士这蓬头垢面、道袍破烂、行止疯癫的模样骤然闯入,引来了周围人的注意。
“哎哟!”一个提着菜篮的妇人险些与他撞个满怀,惊得连连后退,用手帕掩住口鼻,脸上露出嫌恶又惧怕的神情。
旁边卖蒸糕的小贩瞪大了眼睛,手里的刮板都忘了动作,看着那老道像一阵歪风似的从摊前刮过,带起些许尘土。
几个正在挑选针线的年轻女子发出一声低呼,像受惊的雀鸟般挤作一团,目光惊疑不定地追随着那个不合时宜的身影。
有那顽皮的孩童学着他的样子,踮着脚,挥舞着手臂,嘴里发出怪叫,立刻被身边的大人低声呵斥着拉了回去。
更有那挑着担子的脚夫、牵着驴车的汉子,见他冲来,也纷纷皱眉侧身避让,嘴里低声嘟囔着“怎么回事?”或是“这人是疯了吧?”。
老道士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他时而仰头对着天空喃喃自语,时而对着路边的石墩或树干指指点点,脚步踉跄却不停歇,在人群中硬生生挤开一条歪歪扭扭的路径。
他所过之处,人群如同被犁开的浪,自动向两旁分开,留下窃窃私语和一道道或怜悯、或厌恶、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
小狐狸站在高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它看着那疯癫的身影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最终消失在街角攒动的人头与飞扬的尘土之后。
它收回目光,跃下墙头,轻巧地落回院中,走到白未曦脚边。
小狐狸用脑袋蹭了蹭她冰凉的裙角,仰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尚未散去的惊悸和浓浓的好奇。
“他跑了,” 它小声说,顿了顿,又忍不住补充道,“跑得可真难看,跟后面有鬼撵似的。”
见白未曦没有反应,小狐狸继续出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怂恿:
“我们不追上去看看吗?他疯成那样,万一……万一掉河里,或者撞到什么不该撞的东西……”
它的尾音拖长,眼神闪烁,显然并非真心担忧那老道的安危。
白未曦垂眸,视线落在小狐狸那张写满“想看热闹”和“别有用心”的小脸上,深黑的眼眸里无波无澜。
“不必。” 她的声音清冷平静,不起微澜。
然后,她给出了一个让小狐狸耳尖瞬间竖起的答案:
“他,还会回来。”
“还会回来?” 它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尾巴困惑地卷了卷,“他都那副样子了,像被鬼掐了脖子似的跑没影了,还会回来?回这儿?”
它绕着白未曦的脚边踱了两步,试图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确定,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阳光依旧暖融融地照着院落,墙角那柿子树上,几片叶子缓缓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