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未曦安静地用完饭,便起身径直回了自己的屋子。小狐狸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还不忘回头警惕地瞥了一眼宋瑞房间的方向。
灶间里,宋周氏利落地收拾了碗筷,又忙着继续烧水。
宋瑞则依着母亲的吩咐,将那个许久未用的大木桶搬了进去,来来回回打了好几趟热水,直到桶内热气蒸腾。
帮老道士清洗可不是件轻松活计。那老道浸在热水里,倒是舒服得直哼哼。
可他那一头花白长发和乱糟糟的胡须,因长期疏于打理又经河水浸泡,早已缠绕打结,成了一个个硬邦邦的疙瘩。
宋瑞试着梳开,却根本无从下手,稍一用力,老道士就龇牙咧嘴。
“小哥儿,莫费那劲了,”老道士倒是豁达,或者说浑不在意,他眯着眼,享受着热水的暖意,大手一挥,“纠结在一处,烦心!头发嘛,剪了便是,胡子也剃了清爽!省事!”
宋瑞拗不过他,也觉得这或许是最好的办法,便寻来了剪刀和剃刀。
一番不算太精细的操作后,那些打结的头发被剪短,参差不齐,却好歹顺眼了些。那乱蓬蓬的胡须也被尽数剃去,露出了底下许久未见天日的皮肤。
待彻底洗净擦干,宋瑞将自己那件半旧的衣裳递过去让他换上。
老道士手脚麻利地穿好衣裳,虽然袍子略显宽大,穿在他干瘦的身上有些晃荡,但总算是干净整齐了。
他胡乱系上衣带,随手捋了捋那头被剪短一部分,尚带湿气的花白头发,舒坦地长出了一口气。
而站在他对面的宋瑞,在看清他此刻的模样时,却不由得微微一愣。
洗净了满脸的泥垢油污,剃掉了那遮蔽了大半张脸的虬结胡须,眼前的老道士仿佛换了个人。
虽然头发被剪得有些狗啃似的参差,面色也因长年风餐露宿显得黝黑苍老,但那张脸部的轮廓却清晰起来,鼻梁挺直,眉眼间依稀可见几分疏朗之气。
洗干净了,这老道士……还真有些不太一样了。宋瑞心里暗暗纳罕。
收拾停当的老道士从厢房出来后,他脚步不停,径直就钻进了尚有余温的灶房。
宋周氏正收拾着,抬头见他这般模样,也是微微一愣,险些没认出来,随即笑道:“道长收拾利索了,瞧着精神多了。”
说完,便将早已准备好的、还冒着热气的蒸饼和一碟酱菜推到他面前。
老道士也不客气,道了声谢便坐下,吃得唏哩呼噜,酱汁沾到新换的袍子袖口也浑不在意。
方才那洗净后隐约透出的几分疏朗之气,瞬间被这狼吞虎咽的吃相冲得七零八落。
宋周氏看着他这吃相,只是宽容地笑了笑。
宋瑞则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那点因对方容貌改变而生出的诧异,也渐渐平复下去。
待他风卷残云般将食物扫荡一空,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用袖子抹了抹嘴,这才抬起眼睛,在宋周氏与宋瑞脸上缓缓扫过。
他咂了咂嘴,随即慢悠悠地开口:“宋娘子好啊,小哥儿沉潜有度,命格藏福,不错,不错。”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宋周氏眉宇间那不易察觉的轻愁,语气放缓,带着点洞悉的宽慰:
“宋娘子心里日夜惦念的那桩事,老夫瞧见了。莫要过于忧虑,眉头皱得久了,福气也要绕道走。”
他见宋周氏听得怔住,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继续说道:
“这桩事,急不得,也强求不得。时机未到,便如青果未熟,强摘只尝苦涩。且放宽心,依老道推演,转机就在明年,待金风送爽、五谷丰登之时,尘缘自会水到渠成。”
宋周氏眸底先是闪过一丝不敢置信,随即涌上滚烫的光亮,声音发颤却带着急促的期盼:“道长所言当真明年秋日,我儿真能成家”
“正是!”老道士颔首,目光清正。
宋周氏听闻此话,又往前凑了半步,声音愈发急切:“道长莫要诓我……我儿婚事蹉跎数载,我……我实在怕了空欢喜。”
一旁立着的宋瑞,此刻也绷不住神色。他下颌微微收紧,眼底掠过一丝动容,原本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起,又缓缓松开。
“二位且放宽心!”
老道士说完,便起身离了灶房,踱着步子,穿过前院青砖铺地的开阔处,行至通向内院的屏门前。
屏门虚掩,未落门闩。
他抬手,指节在老旧木门上叩响三声。
“进。”白未曦清冷的声音从内里传来。
老道士推门而入。
内院景象豁然眼前,与外院的简阔截然不同。四面高耸的围墙将喧嚣隔绝在外,一方小巧庭院静卧其中。
廊檐下,一盏灯笼已然点亮,晕开一团昏黄暖光,与天上倾泻而下的清冷月华交融。
院子角落,那丛翠竹在夜风中簌簌轻响,竹叶摇曳。
白未曦坐在庭院中央的青石桌旁,石桌上置一套越窑青瓷茶具,葱翠釉色莹润如冰。她手托青瓷茶盏,盏底衬着莲纹盏托,浅浅啜饮,目光空蒙,并未看向来人。
石桌另一端,卧着已然撤去障眼法的小狐狸。
它蓬松的大尾巴圈在身侧,一双琥珀色的眼瞳在灯笼与月光映照下灼灼发亮,此刻毫不掩饰地盯着踏入此间的老道士,警惕审视。
老道士反手轻轻掩上屏门,缓步走向石桌,目光掠过茶具,落在白未曦无波无澜的脸上。又与那小狐狸戒备的眼神一触,嘴角牵起一丝弧度。
他脚步未停,行至近前,微微俯身,仔细端详着那身火红的皮毛,眼睛里此刻竟透出毫不掩饰的欣赏。
“嚯!”他发出一声短促而真切的惊叹,伸出手指虚虚点了点,“这才对嘛!瞧瞧这颜色,这光泽!真真是火焰流霞,灵气逼人啊!”
他直起身,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对着小狐狸咧嘴一笑:
“小家伙,这身天生的好皮毛,何必用那障眼法遮遮掩掩黑不溜秋的有什么看头就得是这样,红得鲜亮,红得张扬!比那黑毛狸奴的模样,可强出千百倍去了!”
他这番话嗓门洪亮,语气热烈,带着一种市井般的直白夸赞,在这清幽的内院里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奇异地冲淡了些许紧绷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