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队伍在山谷中一番整顿,直到日上三竿才渐渐消停下来。
三支阵列森严的劲旅,簇拥着一杆高耸的狼头大纛,缓缓压上前来,在山谷间一片开阔的空地上稳稳刹住,如一道铁闸般横亘于鹿鸣城前。
果然,如李延年所说,三支队伍还是老三样。
左翼是玄甲黑骑,所有战马通体乌黑,人马皆覆玄铠,在太阳下泛着沉郁的乌光。
中军一千名轻甲弓箭手,背负长弓,箭壶饱满,阵型严谨。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右翼,每名战士身前皆蹲踞着一头头壮如牛犊的巨狼。一双双碧幽幽的狼眼,齐齐锁定城墙方向,嗜血的寒意隔空弥漫开来,正是以凶悍着称的雪狼军。
三千锐骑,呈鼎足之势,牢牢拱卫着大纛。
大纛之下,几骑越众而出。
为首之人,身形挺拔修长,一袭玄黑绣着暗金狼纹的锦袍轻覆其身,外罩同色大氅。无需甲胄衬托,其存在本身便已统御全场。
虽然隔着数百丈,范离还是隐约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那是一种凌厉夺人的俊美,丝毫不受年纪的影响,五官深邃如刻,鼻梁高挺,薄唇的线条清晰而果决。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此刻正微微眯起,目光如冰锥般缓缓刮过城头。
元帝,蒙阔台。
城楼之上,范离转过头,看到青明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李延年身后,正抱着胳膊,眯眼打量着远处的元军阵列,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
范离嘴角一勾,向后挥了挥手。
李延年叫了声“擂鼓!”言罢,拿起鼓槌,敲响了那面最大的战鼓。
咚——!
一声重鼓,沉雄无比,声浪自城楼沛然压下,夯碎了空气,让远处元军阵列所有的嘈杂瞬间失声。
咚——咚——咚!
几乎同时,城墙上,一字排开的数十面牛皮战鼓同时炸响,汇成一股沉闷而统一的轰鸣,大地震颤。
战鼓声中,鹿鸣城门,在绞盘沉重的“嘎吱”声里,缓缓打开。
首先从城门洞中驶出的,是三百架由健马拉动的投石车。这些投石车结构与寻常不同,抛杆更长,基座更窄,每架投石车上都加装了一组滑轮。巨大的配重让车轮碾过地面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三百架投石车后,是一千六百名身着甲胄的长枪兵,排着紧密的方阵,踏着鼓点的余韵,从城门中涌出。手中长枪寒光凛冽,如林般竖起,枪尖在阳光下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寒芒。
城下,汉军阵列森严,杀气凝而不发。
城上,范离抱着胳膊,目光越过己方军阵,落在远处那杆狼头大纛上,不自觉的又龇起了白牙,向王景修道:“通知杨劲,点火。”
鹿鸣城内,靠近城墙的几处宽阔空地上,早已准备就绪的三百只热气球,同时点火!
巨大的气囊开始鼓胀,三百只涂着赤红底色的热气球腾空,遮天蔽日,向城外缓缓移动,将巨大的阴影投在元军的阵列上。
热气球腾空的同时,范离对着身后的李延年说:“棒槌,换别人敲,该我们出场了。”
李延年闻言,停下动作,将手中鼓槌扔给身旁一名亲兵,整了整衣甲,与范离、青明子三人一起,大步走下城楼。
城门外,汉军阵列已然肃立,投石车弩臂斜指,长枪如林,沉默中酝酿着雷霆。
随着那三百只庞然大物,缓缓逼近,遮天蔽日的阴影下,元军阵列开始出现骚动。
前排战马惊惶踏步,阵型微乱。右翼的雪狼军更是狼狈,那些壮硕的巨狼颈毛倒竖,龇牙低吼着,身躯却不受控制地向后缩挤,与战马碰撞,引得骑士一阵呼喝拉扯。
中军大纛下,蒙阔台眼见天光一暗,心头剧震。猛吸一口气,声如雷霆:“稳住!弓上弦!”
话音未落,鹿鸣城城门里,一面硕大帅旗,翻卷而出。
为首一人,一身靛蓝锦袍,跨下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上百名侍卫个个锦衣,雁翅排开,蹄声滚滚间,人已到阵前。
蒙阔台的瞳孔骤然收缩:“叶野!”
范离远远收住缰绳,抬手示意。身后,韩成略与老十九立刻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地从马背上卸下一张厚实的木方桌和两把交椅,抬到两军阵前那片空地的正中央,稳稳放下。
范离下马,径直走到桌前站定,抬眼望向狼纛下的身影,脸上绽开一个灿烂到近乎放肆的笑容,抬手朝对面挥了挥,声音清朗:
“蒙阔台!上次把你打下马,我心里很愧疚,这次特意给你带了伤药来!”
蒙阔台的嘴角一阵抽搐,半晌才道:“说出你们的条件!”
范离大声道:“你说啥?我没听清,你大点声。”
蒙阔台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几乎是吼着道:“你要怎样——才能放了蒙罕!”
声浪滚滚,在两军阵前回荡。
范离笑了笑,目光扫过对方身后肃杀的军阵,又落回蒙阔台脸上:“咱们这样隔着老远喊话,太累。既然是和谈,总得有点和平的样子——过来坐下聊?”
蒙阔台沉默了片刻,微微侧首望向身后。那名一直静立其侧的玄袍老者缓缓颔首。蒙阔台这才下马,与老者一同行至空地中央,在范离对面的椅中稳坐。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粗糙的木桌。
范离身体稍稍前倾,手肘支在桌面上,十指随意交叠:“巴图应该把话带到了吧?我要的人,带来了吗?”
蒙阔台面色沉冷,并不答话,向后抬手,做了个手势。
两名元军侍卫应声出列,押着一人从阵中走来。那人衣衫虽显陈旧,步伐却稳,面容清瘦,正是萧晨。行至近前,萧晨抬眼看向范离,眼神复杂,却未发一言。
蒙阔台这时才沉声开口:“人,你可以带走。现在,让我看看我儿子。”
范离回头,朝城墙方向随意摆了摆手。
城楼之上,一直紧盯下方的黄韬得令,立刻回身,从垛口后拎起一人,推到城墙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