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谦匆匆赶到时,王审知已经在地图上标出了十几个红点。
“这些地方,”王审知的手指划过那些红点,“是室韦与契丹、回鹘、黠戛斯等部交界的草场、水源和猎场。我要你在半个月内,在这些地方,留下‘阿史那拓’的痕迹。”
林谦俯身细看,瞬间明白了:“丞相是说……”
“马粪要新鲜的,蹄印要清晰,营火灰烬里要有沙陀特有的香料残渣——就是阿史那拓从契丹那里得来的波斯香料。”王审知语气平静,“还要‘无意间’遗落几样东西:半截刻着沙陀狼头标记的箭杆,一把崩了口的波斯弯刀,最好还有……一两件女人饰品,要一看就是来自中原的精致货。”
林谦眼睛一亮:“丞相是要让室韦以为,阿史那拓在暗中联络其他部落,甚至可能和中原有勾结?”
“不止室韦。”王审知道,“契丹、回鹘、黠戛斯都要知道。尤其是契丹——让耶律阿保机怀疑,他养的这条狗,不仅想反咬主人,还想另找新主。记住,痕迹要真,但又不能太刻意。要让发现的人自己去猜,去怀疑。”
林谦会意:“属下明白。只是……时间紧迫,若要同时在这十几个地方布置,人手……”
“从职方司‘暗桩’里抽调精锐,分头行动。”王审知道,“必要时,可以动用我们在那些部落中的‘朋友’,让他们‘偶然’发现。记住,我们不是在制造证据,而是在播撒怀疑的种子。种子自己会生根发芽。”
“是!”林谦领命,却又迟疑道,“丞相,此事虽妙,但若室韦或契丹直接质问阿史那拓,他矢口否认,岂不前功尽弃?”
王审知微微一笑:“质问?林谦,你太高看草原上的信任了。耶律阿保机会质问一条狗吗?他只会把狗链子收得更紧,或者……换一条更听话的狗。至于室韦首领兀立赤——”他顿了顿,“一个能轻易被宝马美人和几句大话打动的人,猜忌心只会更重。他要的不是真相,而是确保自己不会被利用、被背叛。”
林谦恍然大悟,躬身退下安排。
王审知独自站在地图前,目光从那些红点移向沙陀的位置。拔野古现在应该很艰难——牧场被焚,儿子叛变,部落人心浮动。这个时候,幽州的态度至关重要。
“来人,”他唤来侍从,“让陈长史来一趟。”
陈褚很快赶到,手里还拿着份各地夏税收缴的初步汇总。王审知没看那些数字,直接道:“以丞相府名义,调拨三千石粮食、五百匹棉布、两百套冬装,送往沙陀。另外,从军械库里拨一百副皮甲、五十张弓,一并送去。告诉拔野古首领,这是朋友应得的帮助,不必言谢。但有一句话,务必带到。”
“丞相请讲。”
“告诉他:叛子可逐,民心难收。沙陀要走的路上会有风雨,但风雨过后,草场会更肥,天空会更阔。”
陈褚郑重记下:“是。还有一事,沙陀那五十个学子,已抵达城外驿站。按章程,当先入弘文院学习基础汉文和《新学蒙训》,半年后再视情况分派至天工院或各工坊。只是……其中混有两个身份可疑之人,似是阿史那拓安插的眼线。”
王审知并不意外:“不必打草惊蛇。让他们学,让他们看。弘文院里该让他们看的,就大大方方地看;不该看的,他们自然也看不到。有时候,眼睛太多,反而是好事。”
他需要阿史那拓——以及他背后的契丹和室韦——知道幽州在做什么,但又不能知道得太清楚。这种半真半假的信息,最能让人心焦。
处理完沙陀之事,王审知再次来到天工院。蒸汽机工棚里,尤里和墨衡正围着一台新的原型机争论。
“不行!这个阀门开度太大,蒸汽跑得太快,压力上不去!”尤里指着压力表——那是墨衡新设计的简易水银柱压力计,此刻水银柱只升到一半就停滞了。
墨衡皱着眉头在纸上计算:“按理论,这个开度应该刚好……除非汽缸漏气比我们估算的严重。”他抬头看向汽缸连接处,果然有细微的白汽嗤嗤冒出。
“密封!又是密封!”尤里抓着自己卷曲的头发,“油浸麻绳不行,虫胶太脆,橡胶……”他忽然停住,眼睛一亮,“丞相!您来得正好!我想到了!也许我们可以不用一整圈密封!用……用一圈圈薄铜片,叠起来,中间夹软木或者浸油皮革!像……像鱼鳞!蒸汽压力越大,铜片贴得越紧!”
王审知心中一动。这不就是简陋的活塞环雏形吗?
“可以试。”他点头,“但铜片要薄而韧,叠压的角度要计算好。墨衡,你协助尤里师傅计算受力。鲁大匠,材料的事你来解决。”
鲁震在一旁嘟囔:“又得糟蹋好铜了……不过丞相,您上次说的那个‘坩埚炼钢’,俺们试了几十种泥料,最近一炉好像有点眉目了!炼出的铁水特别亮,冷却后敲击声也脆生!就是还不稳定,十炉里能成一两炉。”
“继续试。”王审知鼓励道,“记录每一次的配料、火候、冷却方式。失败的数据和成功的一样重要。”
他正说着,一名天工院的小吏气喘吁吁跑来:“丞相!墨主事!那个……那个佛郎机商队的线索,有眉目了!”
三人齐齐转头。小吏平复了下呼吸,继续道:“林指挥使派人从泉州送回消息,说找到一个八十多岁的老通译,年轻时曾为一支‘怪人商队’做过向导。据他回忆,那商队确实有金发碧眼之人,自称来自‘佛郎机’。他们带来的‘千里镜’,老通译还亲手拿过,说‘一眼能看清对岸船帆上的补丁’。商队南下去广州后,就再没消息。但老通译说,他记得商队里有个年轻工匠,因为喜爱江南风光,曾想留下,但被首领强行带走。那工匠留下过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王审知急问。
“一个‘自鸣钟’的机芯零件,说是坏了,扔在客栈没带走。老通译觉得精巧,就收了起来,一直留着。”小吏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个黄铜制的、约巴掌大小的复杂齿轮组,虽然锈迹斑斑,但齿牙精密,结构巧妙。
尤里一把抢过去,眼睛瞪得老大:“这……这齿轮!太精细了!比我们做的精细十倍!”他用手指拨动齿轮,虽然生涩,但依然能转动咬合,“看这齿形!不是简单的方齿,是……是斜的!还有这个凸轮……天啊,他们是怎么做出来的?”
墨衡也凑过来看,眼中满是惊叹:“如此精度,非人力手锤可为。定有我们不知的加工机械。”
王审知接过那个锈蚀的齿轮组,心中波涛汹涌。这确实是欧洲中世纪晚期或文艺复兴初期的机械水平。如果佛郎机商队二十年前就到了中国,那么现在呢?会不会有更多商队、传教士、工匠已经到来,只是散落在庞大的帝国角落,不为人知?
“立刻派人去广州,沿着这条线索继续查。”王审知沉声道,“重点查那些有胡商背景的钟表匠、眼镜匠、仪器匠。还有,让阿卜杜拉动用他的关系网,在泉州、广州、扬州的大食商圈里打听,任何关于‘佛郎机’‘红毛夷’的消息,无论多琐碎,都要报上来。”
“是!”小吏领命而去。
尤里还在摆弄那个齿轮组,嘴里念念有词。墨衡则已经拿出炭笔和纸,开始临摹齿轮的齿形和结构。
王审知看着他们,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一方面,欧洲技术的存在意味着更激烈的竞争和更多变数;但另一方面,也意味着更多的可能性和更快的进步——如果能够找到并吸收那些技术的话。
他走出工棚,抬头望向南方天空。广州、泉州、扬州……那些繁华的港口城市里,是否正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技术种子悄然萌发?而他自己带来的知识,与那些正在传入的技术相遇,又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
“丞相。”鲁震跟了出来,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尤里说要造个‘车齿轮’的机器,说有了那机器,就能造出像佛郎机齿轮一样精密的东西。就是……就是又要钱要料……”
“给。”王审知毫不犹豫,“他要什么就给什么。另外,从今天起,天工院增设‘精密机械研究组’,尤里主持,墨衡辅助,专攻高精度加工技术和测量仪器。”
“得嘞!”鲁震咧嘴笑了,随即又压低声音,“丞相,您说……那佛郎机人,会不会已经造出比我们更好的火器?或者……更好的船?”
王审知沉默片刻,缓缓道:“不知道。但正因为不知道,我们才要更快、更强。鲁大匠,这个世界很大,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角落,有很多我们想象不到的技术。但幽州要做的,不是去害怕、去封锁,而是去学习、去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