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郎机齿轮带来的震撼在天工院里发酵了好几天。尤里几乎住在了新设的“精密机械研究组”工棚里,对着那个锈蚀的齿轮组反复测量、绘图、喃喃自语。墨衡则带着几个算学最好的学徒,试图推导出那种特殊斜齿的受力原理和加工方法。
“不行,手锤根本敲不出这种齿形。”尤里丢开一把挫得变形的锉刀,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必须有机床!专门的车齿机床!”
墨衡停下计算,抬起头:“尤里师傅,你以前见过这种机床吗?”
尤里愣了愣,眼神有些恍惚:“见过……很小的时候,在君士坦丁堡的钟表匠作坊里。但那机床很简陋,只能车简单的直齿。这个……”他指着图纸上自己根据齿轮反推画的草稿,“这个齿形是渐开的,每一齿的曲线都要精确一致,否则转动时就会卡顿、磨损。需要……需要一种能跟着模板走的刀架。”
“模板?”墨衡若有所思,“就像印刷用的雕版?刀沿着雕版的轨迹走?”
“对!对!”尤里眼睛一亮,“但要比雕版精密百倍!而且刀要能上下左右移动……还要能旋转……”他越说越兴奋,抓起炭笔就在墙上画起来。
王审知走进工棚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尤里在墙上画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机械结构图,墨衡和几个学徒围在一旁,时而点头,时而争论。墙角堆着十几个失败的齿轮毛坯,有的齿形歪斜,有的厚薄不均。
“有进展了?”王审知问。
墨衡转身行礼,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丞相,尤里师傅提出了‘仿形机床’的构想。若能造出,或可解决精密齿轮的加工难题。只是……这机床本身的结构极为复杂,尤其是控制刀架移动的‘模板’和‘连杆系统’,需要极高的精度,我们现在的技术,恐怕……”
“恐怕造不出能造精密齿轮的机床本身。”王审知接话道。
墨衡点头。
王审知走近墙上的草图。那些线条虽然粗糙,但已隐约可见现代机床的雏形——床身、主轴、刀架、进给机构、模板导轨……这是一个典型的“鸡生蛋、蛋生鸡”的困境:要造精密齿轮需要精密机床,要造精密机床又需要精密零件。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墨衡,你改进的电报收发装置,现在最小能做到多大?”
墨衡一愣:“若只保留基本功能,大约……两个拳头大小。丞相为何问这个?”
“因为电报和机床,看似无关,实则都指向同一个问题:精度。”王审知道,“电报的电磁线圈需要均匀的铜线,机床的零件需要精密的尺寸。而精度,靠的不是某一件神器,而是一整套方法——从材料、到加工、到测量、到检验。”
他走到那堆失败品旁,拿起一个齿轮毛坯:“我们现在就像在黑暗中摸索。但有了佛郎机齿轮这个‘样本’,至少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摸。造不出完美的机床,就先造个能用的;车不出完美的齿轮,就先车个能转的。一次比一次好,一点一点逼近那个‘样本’。”
他看向尤里:“尤里师傅,如果我现在给你最好的铜料,最好的工具,你能手工挫出一个‘勉强能用’的这种齿轮吗?不需要完美,只要齿形大致正确,能平稳转动即可。”
尤里迟疑片刻,重重点头:“能!但要时间……很长。”
“多久?”
“一个月……不,二十天!我日夜不停!”
“好。”王审知转向墨衡,“你的任务,是设计一套测量工具——能准确测量齿轮的齿距、齿高、齿形角。不需要多精巧,但要可靠、可重复。另外,把尤里师傅挫齿轮的每一个步骤、每一次修正都记录下来,做成‘工艺流程’。我们要把‘手艺’变成‘工艺’。”
他又对围观的工匠们说:“从今天起,研究组分三组:一组跟着尤里师傅学手工挫齿,总结经验;一组跟着墨主事研究测量工具和标准;最后一组,集中攻关‘仿形机床’的核心难题——刀架和模板的联动。不求速成,但求每一步都扎实。”
众人齐声应诺。王审知走出工棚时,午后的阳光正烈,照在天工院的青瓦上,泛起一片白花花的光。他眯起眼睛,仿佛看到那无形的齿轮正在缓缓转动——不是铜铁的齿轮,而是技术进步的齿轮,时代向前的齿轮。
刚回到丞相府,陈褚和林谦已经在书房等候多时。
“沙陀那边,拔野古首领收到粮草物资后,亲自到边境迎接我们的押运队。”陈褚禀报,“他让人带话:沙陀人记恩,也记仇。阿史那拓焚牧场之仇,他日必报。另外……”他顿了顿,“他请求我们派几名工匠,指导沙陀人修建一种‘土堡’——就是按您上次提过的,用夯土和石块筑成的简易棱堡,内置猎铳射击孔。”
王审知颔首。拔野古这是从被动挨打转向积极防御了,好事。
“准。派一队工兵去,带上传讯用的信鸽和简易旗语,与沙陀的电报站形成补充。”他看向林谦,“你那边呢?”
林谦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丞相妙计。我们布置的那些‘痕迹’,已经开始发酵了。室韦首领兀立赤三日前突然下令,将阿史那拓及其亲信的驻地移到了营地外围,美其名曰‘便于巡视边境’,实则监视之意明显。更妙的是,契丹那边也有反应——耶律阿保机派了新的使者到室韦,带去的礼物比上次少了一半,而且点名要见阿史那拓,‘代大汗慰问勇士’。”
“慰问是假,试探是真。”王审知道,“阿史那拓什么反应?”
“据我们内线报,阿史那拓起初还强作镇定,但契丹使者言语间多次暗示‘大汗听闻有些流言,望勇士自清’,让他越来越不安。昨天,他甚至私下找兀立赤解释,但兀立赤只是打哈哈,说‘相信兄弟的忠诚’。”林谦笑道,“这种‘相信’,比不信更让人难受。”
王审知嘴角微扬。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自己生长。阿史那拓现在就像走在薄冰上,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而这份小心翼翼,在豪爽直接的草原汉子看来,本身就是心虚的表现。
“还不够。”他敲了敲桌面,“让我们在室韦的人,找个机会,‘无意中’透露给阿史那拓一个消息:契丹使者离开室韦后,没有直接回王庭,而是绕道去了回鹘方向。再暗示,回鹘最近也在打听沙陀叛子的‘价码’。”
林谦眼睛一亮:“这是要让阿史那拓觉得,契丹已经在找替代他的人选?”
“不仅要让他觉得,还要让兀立赤觉得。”王审知目光深邃,“一条可能被主人抛弃的狗,和一个可能被多方争抢的‘勇士’,在室韦首领心中的价值是不同的。我们要让阿史那拓从‘有用的刀’,变成‘烫手的山芋’。”
陈褚在一旁听得暗暗心惊。这种攻心之术,比真刀真枪更可怕。
“另外,”王审知转向陈褚,“沙陀那五十个学子中,不是有阿史那拓的眼线吗?找机会,让他们‘偶然’听到一些消息:就说幽州正在研发一种‘新式火铳’,射程更远,精度更高,但产量有限,优先装备‘忠诚的盟友’。再透露,沙陀因为此次遭袭表现出色,已被列入首批换装名单。”
陈褚会意:“这是要借他们的嘴,把消息传回阿史那拓耳中?”
“对。要让他知道,他背叛的部落,不仅没有垮掉,反而可能获得更强的力量。而他自己,在室韦和契丹那里,却越来越像一条丧家之犬。”王审知顿了顿,“人心是杆秤。当背叛的成本越来越高,而忠诚的收益越来越明显时,很多人会重新掂量。”
他走到窗边。那朵花苞已经完全绽放了,是一朵浅黄色的小花,不起眼,却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窗台下的根须已经探出花盆,在砖缝里扎得更深。
“还有一事。”林谦忽然想起什么,“关于佛郎机商队的追查,泉州那边又有新线索。那个老通译回忆说,商队里那个想留下的年轻工匠,好像叫‘保罗’或者‘波罗’,是个混血儿,母亲是波斯人,父亲是佛郎机人。他留下那个齿轮机芯时,曾叹息说‘故乡的钟表匠行会规矩太严,新技术都不让用,还是东方自由’。”
保罗?波罗?王审知心中一动。这个时代,有没有一个叫马可·波罗的威尼斯人已经踏上东方的土地?或者,是其他相似的旅行者?
“继续查。”他沉声道,“任何关于混血工匠、新技术、钟表行会的线索都不要放过。必要时,可以悬赏。”
林谦和陈褚退下后,书房重归安静。王审知坐在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北边,沙陀在艰难重建,阿史那拓在猜忌中煎熬,室韦和契丹的关系在微妙变化;南边,南汉还在为橡胶较劲,佛郎机的线索时隐时现;天工院里,蒸汽机在改进,精密机床在攻关,电报线路在修复和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