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穿过省财政厅大楼前的梧桐树,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望刚刚结束了一场堪称完美的“路演”,他甚至能感觉到钱世仁办公室里那杯白瓷茶杯的温度,正随着“印钞机”三个字而升腾。
胜利的喜悦如同醇厚的酒,尚未在心头完全化开,手机的震动就带来了一丝不和谐的颤音。
是王珂发来的加密信息。
林望的脚步停在路边,指尖划开屏幕,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尽。然而,当那几行字映入眼帘时,他脸上的肌肉像是被瞬间冻结,那抹轻松的弧度,一寸寸地僵硬,然后缓缓敛去。
“林处,出事了。安平县政府刚刚发了紧急通知,以‘迎接上级领导视察,美化城乡环境’为由,强行叫停了我们正在施工的全县宽带网络升级项目,并且把已经到位的施工队,调去给县里修一个……音乐喷泉广场。”
音乐喷泉广场。
这六个字,像六根冰冷的针,扎进了林望的瞳孔里。
他静静地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周围车水马龙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他能感觉到阳光的温度,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信息下方,还有一行小字。
“负责这个喷泉项目的公司,我查了一下,叫‘云州伟业建设集团’,法人代表,王伟。”
王伟。
林望的脑海中,【关系链】系统瞬间被点亮。一条清晰的脉络图在他眼前展开:省经信委的王主任,他头顶那枚深红色的[恼怒]与[轻蔑];云州钢厂车间里,孙德发那张谄媚的脸上,[狐假虎威]的标签背后,牵着的那根看不见的线;现在,这根线终于在安平县,以一个荒唐的音乐喷泉广场,具象化地显现出来。
这是一次精准而傲慢的反击。
对方没有选择在云州这个硬骨头上和他硬碰硬,而是选择了他最薄弱,也最容易被地方势力拿捏的农业试点。他们甚至懒得找一个像样的理由,一个“美化环境”的音乐喷泉,就足以将投资数千万、关乎全县农业未来的“神经网络”项目,像垃圾一样扫到一边。
这不仅仅是阻挠,这是一种羞辱。
一种赤裸裸的示威,告诉他林望,在地方上,行政命令有时候不如一个电话,长远规划有时候不如一个面子工程。
林望的视野里,他能清晰地“看”到,远在安平县的王珂,头顶的标签正在经历一场风暴。最初的[斗志昂扬]已经黯淡,取而代之的是大片代表[愤怒]的赤红,以及一抹代表[无力]的深灰。他甚至能想象到,安平县那位县长,前几天还拉着王珂的手,头顶[渴望发展]标签闪闪发光,此刻,恐怕正亮着一枚硕大的[左右为难]和[被迫服从]。
林望没有立刻回电话,也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他只是收起手机,默默地走到路边的长椅上坐下,像一个普通的下班族,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辆。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现在冲到安平县去质问县长?没用。县长只会摆出一堆困难,最终把皮球踢给“上级指示”。去找省经信委的王主任理论?更没用。他会一脸无辜地表示,地方上的具体工程项目,他一个省里的主任怎么会知道。
对方布下的,是一个阳谋。他们就是要看他林望如何应对。是气急败坏地在基层打滚,被一个县的官僚体系拖得精疲力尽,最终灰溜溜地承认失败?还是回到省里四处告状,最后在无休止的扯皮中,耗尽省委书记对他的信任和耐心?
林望缓缓吐出一口气,胸中的那股燥热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拿起手机,没有打给王珂,而是拨通了王林的电话。
“老王,云州那边,进展怎么样?”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
电话那头的王林显然还不知道安平县的事,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进展?何止是进展,是突破!你走之后,刘明和张师傅那个攻关小组简直是疯了,三天三夜没合眼,把二号转炉的能耗硬生生降下来快百分之十!现在整个云钢都传开了,说我们办公室来了个‘神仙’,点石成金!好几个分厂的厂长都偷偷跑来找我,问什么时候能轮到他们!”
“好。”林望只说了一个字,然后继续问道,“临江区呢?李悦那边有消息吗?”
“也有!李悦刚才还跟我通过气,说你从财政厅要来的那笔钱简直是及时雨!她用你那个‘杠杆投资’的法子,筛选出了两个真正有技术含量的学生团队,一个搞无人机算法的,一个做工业软件的。她正准备跟几家风投机构接触,说是要搞个小型的项目路演,把声势造起来!”
听着王林的话,林望的嘴角,终于重新勾起了一抹弧度。那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一种棋手落子后的笃定。
安平县是他的南门,对方以为堵住了南门,他就寸步难行。可他们忘了,他还有西门和东门。而且,他刚刚拿到了足以把这两扇门修建成黄金巨门的粮草。
“老王,你听我说。”林望的声音变得清晰而有力,“安平县那边,先放一放。”
“放一放?为什么?”王林不解。
“我们的施工队,被县里调走,去修音乐喷泉了。”
“什么?!”王林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他妈的!这帮败家子!这是王伟那小子在背后搞鬼!我这就给安平的书记打电话!”
“别打。”林望制止了他,“你打了,正好就中了他们的计。他们就想把我们拖在安平这个泥潭里。”
林望看着远处的天际线,缓缓说道:“他们想看我们笑话,我们就偏要做出些成绩给他们看。而且,要大张旗鼓地做。”
“老王,你马上做三件事。”
“第一,把云钢二号转炉的节能成果,形成一份详细的、数据化的报告。不要写那些虚头巴脑的形容词,就要数字!节约了多少度电,少烧了多少吨煤,折合成人民币是多少钱!把这份报告,立刻发给省国资委、省经信委,同时抄送全省所有地市的市政府。”
“第二,联系省电视台的经济频道,还有几家有影响力的财经媒体。就说我们数字经济办公室在云州试点取得了重大突破,邀请他们去云钢做一次深度采访。采访的重点,不是我们办公室,而是张大海师傅和刘明。要让全省的人都看到,一个老工人的经验,是怎么变成一个企业的核心资产的。”
“第三,”林望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给李悦打电话,告诉她,路演的场地,不要放在大学城了。我来协调,把场地定在省国际会展中心。邀请函发出去,不仅要请风投机构,还要请全省一百家重点企业的负责人,还有各市分管工业的副市长。告诉他们,来看一看江东未来的‘独角兽’,是怎么诞生的。”
王林在电话那头,已经听得呆住了。他原本满腔的怒火,在林望这三条指令下,迅速冷却,转而化为一种醍-醐灌顶的震撼。
他明白了。
林望这是在用阳谋对阳谋。
你不是在安平给我使绊子,想让我出丑吗?好,我不跟你玩了。我直接在云州和临江,放出两个巨大的“样板工程”,一个代表着传统工业的“起死回生”,一个代表着新兴产业的“未来已来”。
你用一个音乐喷泉,想证明我的项目是花架子。我就用真金白银的效益和万众瞩目的高科技,来证明你的音乐喷泉,才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这是一种降维打击。
“我明白了!”王林的声音里充满了激动,“我马上去办!他王伟能堵住一个县的路,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堵住全省发展的势头!”
挂断电话,林望站起身,重新走入阳光下。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棋局已经变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江东省的官场和商界,被两则新闻搅动得波澜四起。
第一则新闻,来自省经济频道的一篇深度报道,标题是《一位老工匠与一座“工业大脑”:云州钢厂的降本奇迹》。报道详细讲述了二号转炉如何在短短几天内,通过数字化改造,实现能耗大幅下降。镜头前,满脸油污的张大海师傅,有些不自然地对着话筒说:“我这点手艺,干了一辈子,以为要带进棺材里了。没想到,现在变成了电脑里的‘宝贝’,厂里的小年轻都抢着学。”
这篇报道,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全省无数个和云州钢厂一样,步履维艰的老国企负责人的心湖里。他们头顶的[迷茫]和[焦虑],纷纷开始向[渴望]和[希望]转变。
第二则新闻,则更加轰动。在省国际会展中心举办的“江东数字创新项目路演”上,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学生团队,在数十家国内顶级风投机构面前,分别展示了他们的“多旋翼无人机智能避障算法”和“基于数字孪生的生产线优化软件”。最终,两家团队,现场拿到了总额超过五千万的天使轮投资。
签约仪式上,那个叫李悦的,来自省数字经济办公室的漂亮女干部,在发言时说了一句话,被媒体广为引用:“我们今天投资的不是两个项目,而是江东的未来。这样的未来,我们还有很多。”
消息传出,全省震动。
那些曾经对数字经济持观望、怀疑态度的市长、书记们,再也坐不住了。
云钢的案例,让他们看到了盘活存量的现实路径。大学生创业的案例,让他们看到了创造增量的巨大可能。一边是实打实的利润,一边是看得见的未来。
而安平县那个刚刚动工的音乐喷泉,在这两则重磅新闻的映衬下,显得如此刺眼和滑稽。
林望的办公室里,那部红色的电话,开始前所未有地繁忙起来。
“喂,林主任吗?我是庐州市的市长张涛啊!我们庐州也有好几家纺织厂,情况跟云钢差不多,您看什么时候能派专家组也来我们这儿‘点石成金’啊?”
“林主任您好!我是海东市的,我们这儿有港口优势,想搞‘智慧物流’,您看……”
“林主任……”
王林拿着一份来电记录统计表,走进林望的办公室,脸上的表情哭笑不得:“林望,全省十一个地市,除了安平,剩下的十个,市长或者书记,全来电话了。都一个意思,要钱、要政策、要项目,求着我们去他们那儿搞试点。”
办公室的窗外,阳光正好。
林望看着地图上,除了安平县之外,那一个个被点亮的地市图标,脸上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他知道,王伟兄弟俩费尽心机布下的那个局,不仅没有困住他,反而成了他最好的广告。
示范效应,已经形成。星星之火,即将燎原。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云州。
林望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
“是林望主任吗?”
“我是。”
“我是张大海。”
林望有些意外:“张师傅,您好。”
“林主任,我……我想跟你说个事。”电话那头的张大海,似乎有些犹豫,“今天下午,孙德发那个狗日的,偷偷摸摸地,把我们攻关小组电脑里所有的核心数据,都拷贝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