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老一辈工人特有的质朴和焦虑,像一颗粗粝的石子,投入林望刚刚泛起涟漪的心湖。
“林主任,我……我想跟你说个事。”张大海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怕被谁听见,“今天下午,孙德发那个狗日的,偷偷摸摸地,把我们攻关小组电脑里所有的核心数据,都拷贝走了。”
林望站在省财政厅门前的梧桐树下,午后的阳光透过叶缝,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他刚刚赢得了一场关键的战役,为整个数字经济战略争取到了最宝贵的粮草,胸中那股运筹帷幄的畅快感尚未完全消散。
而张大海的这句话,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瞬间吹散了所有的暖意。
林望没有立刻说话,他甚至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筒里,传来张大海有些粗重的呼吸声,混杂着远处车间隐约的轰鸣。
他能清晰地“看”到,电话那头,张大海头顶那枚金色的[工匠荣耀]旁,正剧烈闪烁着赤红色的[愤怒]和深灰色的[担忧]。
“张师傅,您别急,慢慢说。”林望的声音很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像秋日里平静的湖面,“您是怎么发现的?”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回去拿个水杯,正好看见他从我们那屋里出来,鬼鬼祟祟的。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进去一看,小刘那台存着所有模型和参数的电脑,主机还是温的,USb接口旁边还有划痕,明显是刚插拔过U盘!”张大海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的怒火,“我问了小刘,他说他下午被孙德发派出去开会了,电脑没关。这王八蛋,就是算准了时间的!”
“除了您,还有谁知道吗?”
“就我一个。我没敢跟小刘他们说,怕孩子们沉不住气,去找孙德发闹。”
“您做得对。”林望的肯定让电话那头的张大海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张师傅,这件事,您就当没发生过。跟以前一样,该怎么研究就怎么研究,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孙德发那边,也别去质问,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可……可那些数据……”张大海急了,那些数据,是他们几个老伙计和一群年轻人几天几夜的心血,是能让云钢这台老机器重新转起来的宝贝。
“数据丢不了。”林望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有您和刘工他们在,我们随时能创造出更多、更好的数据。他们能偷走鱼,但偷不走我们这张会捕鱼的网。您放心,这件事,我来处理。”
挂断电话,林望没有像王林那样暴跳如雷,也没有立刻去追查什么。他只是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像一个疲惫的过客,看着眼前车水马龙的城市。
他的大脑中,【因果线】系统已经被激活。
他输入了“王伟获取核心数据”这个变量。
瞬间,无数条或明或暗的因果线在他脑海中交织、延伸,最终汇聚成几个最有可能的未来图景。
【因果线推演一:低价倾销】王伟利用这套核心数据,迅速组织技术人员进行破解和仿制,开发出一款功能相似但极其粗糙的“降本软件”。他利用自己的销售渠道,以极低的价格向省内其他面临困境的国企倾销,并宣称“数字化改造”技术门槛极低,以此冲击林望“工业大脑”的价值体系。结果:林望的试点项目被污名化为“小题大做”、“骗取国家经费”,后续推广遭遇巨大阻力。
【因果线推演二:抢先注册】王伟将数据中的核心算法申请专利,反过来状告数字经济办公室侵权,将脏水泼到林望身上,制造一场巨大的舆论丑闻。结果:林望陷入无休止的官司和调查中,项目停摆,个人声誉扫地。
【因果线推演三:制造事故】王伟在仿制的软件中预留后门或植入错误参数,卖给某些企业后,远程引爆,造成生产事故,然后将责任嫁祸给林望的“数字化战略”,从根本上动摇省委的决心。结果:数字经济战略被彻底否定,林望政治前途终结。
每一个推演结果,都指向一个阴险而恶毒的结局。王伟和王主任这一招,不是简单的使绊子,而是釜底抽薪,是奔着彻底埋葬他和他的数字经济战略来的。
林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知道,愤怒是最低级的应对方式。对方布下的是一个连环局,他越是气急败坏,就越容易掉进下一个陷阱。
他站起身,拦了辆车,回到了省委大院。
数字经济办公室里,气氛热烈得像过年。王林正拿着一份打印出来的表格,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李悦和几个年轻同事正围着电话,忙着记录和回复,每个人头顶都闪烁着[兴奋]和[成就感]的标签。
“林望,你可算回来了!”王林一见他,就激动地迎了上来,把手里的表格塞给他,“你自己看!全省十一个地市,除了安平那个不开眼的,剩下的十个,市长或者分管副市长,今天下午电话都打爆了!全都是一个意思,求着我们去他们那儿搞试点!”
表格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来电信息。
“庐州市,拥有全省最大的纺织产业集群,希望我们帮助他们进行‘智慧纺织’改造。”
“海东市,港口城市,希望引入‘智慧物流’,提升港口吞吐效率。”
“宁州市,老牌煤炭基地,希望探索‘智慧矿山’,解决安全生产难题。”
……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地市最迫切的发展渴望。云钢和临江区的成功,像两把火,彻底点燃了全省各地市主官们心中那份对政绩和发展的原始冲动。
他们看到了一个全新的赛道,一个能让他们在经济下行的压力下,弯道超车的巨大机遇。
“这下好了!”王林用力一拍大腿,声音洪亮,“他王伟能堵住一个安平县,有本事他把全省十个市的路都给堵了!这局面,彻底打开了!”
林望看着表格,又抬头看了看办公室里一张张年轻而兴奋的脸,脸上也露出了笑意。这才是他想要的局面,从被动应对,到主动引领。从求人办事,到别人求着你办事。
“老王,”林望把表格放到桌上,声音平静地开口,“云钢那边,出了一点小状况。”
他把张大海电话里说的事情,简单复述了一遍。
办公室里的喧闹声戛然而生。
王林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那朵盛开的菊花迅速枯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铁青。
“他妈的!”一声怒吼在办公室里炸响,王林气得浑身发抖,“我就知道这帮狗娘养的没安好心!明着不行就来暗的!偷?这他妈是商业间谍!是犯罪!我这就给省公安厅打电话,让他们立案侦查!”
“老王,坐下。”林望按住就要冲出去的王林,把他重新按回椅子上。
“坐什么坐!心血都被人偷走了,还坐得住?”王林眼睛都红了。
“急什么。”林望递过去一杯水,语气依旧平稳,“他们想偷,就让他们偷。他们想看我们笑话,我们就偏要唱一出好戏给他们看。”
他环视了一圈办公室里那些同样义愤填膺的年轻面孔,缓缓说道:“大家想一想,他们为什么要去偷?因为他们害怕了。我们的成功,已经让他们感到了恐惧。他们想用一种最拙劣的方式,复制我们的成功,然后用低价和抹黑,来摧毁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价值。”
“他们以为,偷走了数据,就偷走了我们的核心竞争力。可他们忘了,我们真正的核心竞争力,不是那几行代码,而是张大海师傅那样的工匠,是刘明那样不断学习的技术员,是我们这个能够不断迭代、不断进化的团队。”
林望的目光,落回到那张写满了各地市需求的表格上,手指在上面轻轻敲击着。
“他们想跟我们赛跑,那我们就把赛道拓宽,把速度提起来,让他们连我们的尾灯都看不到。”
他看向王林,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锐利。
“老王,安平县的音乐喷泉,不是要‘迎接上级领导视察’吗?”
王林一愣,没明白林望的意思。
“那我们就请一位真正的上级领导,去视察一下。”林望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你去联系省委宣传部,就说我们数字经济的试点工作,得到了全省各地的热烈响应。为了更好地总结经验,指导下一步工作,我们办公室恳请省委分管工业的周副省长,能亲自带队,到我们最成功的试点单位——云州钢铁集团,和我们最具潜力的孵化基地——临江区大学生创业园,进行一次现场调研。”
王林脑子转得飞快,瞬间明白了林望的意图。
王伟兄弟俩拿“上级视察”当幌子,林望就直接请来一尊真正的“大神”!周副省长亲临云钢和临江区,这是何等的分量?这无异于用省委省政府的信誉,为这两个项目做了最权威的背书。
到时候,全省的媒体都会聚焦在云钢的“降本奇迹”和临江区的“千万融资”上。而安平县那个不合时宜的音乐喷泉,将会在这种巨大的反差下,成为一个尽人皆知的笑柄。
“高!实在是高!”王林一拍大腿,激动地站了起来,“我这就去办!让安平县那帮人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上级’!”
“还没完。”林望叫住他,拿起那份来电记录,手指在上面划了两个圈。
“庐州市的纺织厂,宁州市的煤矿。”他把表格递给李悦,“你马上带两个小组,明天就出发,去这两个市进行前期摸底。告诉他们,省里的专家组马上就到。我们要把云钢的模式,迅速复制到两个完全不同的行业里去。”
李悦用力点头,头顶的[干劲十足]标签亮得晃眼。
林望的意图很明确,既然全省铺开的局面已经形成,那就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树立起更多、更具代表性的样板。当全省的工业系统都开始流淌数字化的血液时,王伟手里那点偷来的过时数据,还能有多大价值?
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让王伟手里的“宝贝”变成一文不值的“垃圾”。
布置完一切,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紧张而有序的忙碌。林望独自走到窗边,看着暮色渐沉的天空。他知道,这只是反击的开始。王伟和王主任的能量,绝不止于此。
他拿出手机,调出一个许久未曾联系过的号码。
电话接通,传来一个沉稳而略带威严的男声。
“喂,哪位?”
“吴书记,您好,我是林望。”
电话那头,是省纪委的吴汉东。
吴汉东显然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声音里多了一丝兴趣:“林望同志,有事吗?”
“吴书记,有件事,可能需要向您咨询一下。”林望的语气很平静,“如果一家企业,在重大项目招投标过程中,涉嫌围标、串标,并且与地方政府官员存在不正当利益输送,这种情况,是归咱们纪委管,还是归公安经侦部门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