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外的寒风卷着碎雪，扑在脸上如刀割般疼。岳飞催马追上王彦时，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转瞬即逝的雾团，他望着王彦鬓角新增的霜白，声音里满是恳切：“次翁兄，当年卫县之事，弟从未敢忘。你率八字军浴血太行，弟……”
“卫县？”这两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王彦心上。他猛地勒住马缰，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积雪飞溅。他转头看向岳飞，眼中再无半分客套，只剩下翻涌的寒意与怨怼，“岳节度使倒是好记性，还记得卫县。可你记不记得，那夜之后，我军只剩不到八百人逃进太行山？”
王彦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个血色弥漫的深夜。卫县郊外的营寨里，他刚查完岗哨，正与将领们商议次日突围的计策，帐外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金贼夜袭！”哨兵的嘶吼刚落，营寨西侧的栅栏便被铁骑撞得粉碎，火把如繁星般涌进来，映着金兵狰狞的面容。
“岳飞呢？他带的前哨营在哪？”王彦提刀冲出大帐，却见营寨东侧空无一人，本该驻守此处的岳飞与三百前哨轻骑将士踪迹全无。西侧的将士正浴血拼杀，可金兵人数是他们的三倍，且个个悍勇，营寨防线节节败退。“守住粮车！往太行山撤！”王彦嘶吼着，亲手斩杀三名冲近的金兵。当晚为了让这个仇刻骨铭心，他带头在额间上刺下：“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个字。
那一夜的厮杀，王彦永生难忘。弟兄们为了掩护伤员撤退，一个个倒在金兵的刀下；有个刚满十六岁的小兵，死死抱着金兵的马腿，被马蹄踏成肉泥，死前还喊着“杀金贼”；他自己的左臂也被流矢射穿，若不是副将拼死掩护，早已命丧当场。当他带着残部逃进太行山深处，清点人数时，才发现三千弟兄只剩七百余人——而本该断后的前哨营，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你可知我带着残部在太行山里啃了三个月树皮？”王彦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握着马缰的手青筋暴起，“弟兄们问我，岳将军去哪了？我答不上来！后来才听说，你带着人在卫县东郊打了场‘胜仗’，杀了几十个金兵，转头就投了宗泽！岳飞，你倒是说说，那夜你若按令守在营寨东侧，我八字军何至于死伤惨重？”
岳飞僵在马背上，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王彦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砸在他早已结痂的心上。他怎么会忘？那夜的场景，比王彦记忆中更清晰，更惨烈。
那日黄昏，他带着前哨营在卫县东郊侦查，却见远处尘土滚滚，数千金兵正借着暮色的掩护，悄悄向八字军的营寨移动。“不好，金贼夜袭！”岳飞心中一惊，本想立刻回营禀报，可金兵的先锋部队已距他不足三里，若转身回营，定会被金兵察觉，到时分秒之间，营寨便会被攻破。
“弟兄们，随我杀过去！拖住金贼！”岳飞当机立断，举起长枪，带着三百前哨营将士直冲金兵先锋。他知道，只有制造足够的动静，才能让营寨里的王彦察觉险情，为他们争取撤退的时间。那场仗，打得比任何一次都凶险，金兵的铁骑如潮水般涌来，岳飞的长枪刺倒了一个又一个敌人，枪杆都被鲜血浸透，握在手中滑腻腻的。
他带着弟兄们且战且退，从黄昏杀到深夜，硬生生将金兵的进攻拖延了一个时辰。当他终于击退眼前的金兵，带着仅剩的五十余名弟兄赶回营寨时，营寨早已一片狼藉，遍地都是八字军将士的尸体，却不见王彦的踪影。“王将军呢？”他抓住一个重伤的小兵，小兵只说了句“往太行山撤了”，便咽了气。
岳飞以为王彦已带着残部安全突围，又怕金兵回师追击，便带着剩余的弟兄往开封方向撤退，后来投了宗泽。他本想待局势稳定后，再去太行山寻找王彦解释，可谁知这一别，便是六年，误会竟深到如此地步。
“次翁兄，那夜我并非擅自行动。”岳飞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我在东郊发现金兵夜袭，来不及禀报，只能带兵迎击，想为你争取撤退时间。等我杀退金兵回营，营寨已空，我以为你……”
“够了！”王彦厉声打断他，眼中满是不屑，“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若不是你擅自离营，金贼怎会轻易袭破营寨？岳飞，你如今官居高位，自然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他勒转马头，背对着岳飞，声音带着十足的恨意，“我还要去筹备粮草，岳节度使请便吧，免得耽误了你平叛的大事。”
马蹄声急促响起，王彦带着亲兵疾驰而去，只留下岳飞一人站在原地，寒风卷着碎雪，落满他的肩头。他张了张嘴，想再解释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岳家军大营内灯火通明，士兵们正忙着盘点粮草、检修兵器，吆喝声此起彼伏，透着战前的紧张。岳飞刚走进中军大帐，便见一道身影迎了上来，正是韩靖。
“属下韩靖，拜见岳将军！” 韩靖躬身行礼，双手递上一枚太平宫的木牌，“属下师从秦岭太平宫，此前在泾原军任步兵，后随张浚大人南下，蒙张大人举荐，愿投将军帐下，随将军平定杨幺，共图北伐！”
岳飞接过木牌，指尖抚过上面的 “太平” 二字，想起张浚临行前的嘱托，又想起庆功宴上韩靖追着唐迎问神霄派渊源的模样，眼中露出笑意：“早闻你懂江湖门道，又通军伍之事。既愿来投，便任你为帐前参军，随我处理军务，明日一同南下荆湖。”
“谢将军！” 韩靖大喜，连忙谢恩，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 —— 不仅能追随岳飞，离寻回师姐许依依的目标，也更近了一步。
帐外突然传来爽朗的笑声，王贵、张宪、牛皋三人提着酒坛走进来，牛皋嗓门最大：“大哥！你今日升任节度使，可是天大的喜事！我等备了好酒，快出来喝几杯，庆祝庆祝！”
岳飞却摆了摆手，目光望向帐外漆黑的夜空：“今日就不喝了，明日便要启程，将士们还在盘点物资，我得再去看看。”
王贵三人面面相觑，他们跟着岳飞多年，深知他虽不好酒，却也愿与弟兄们同饮，今日这般推脱，倒是少见。张宪刚要开口劝说，却被王贵拉住，摇了摇头 —— 他们都看出岳飞神色间的落寞，知他定有心事。
“那大哥早些歇息，我们去营中巡查，替你盯着。” 王贵说着，便带着张宪、牛皋悄悄退了出去。
中军大营内只剩岳飞一人，他搬了张木凳坐在帐中央，望着头顶的帆布，思绪渐渐飘远。当年他初投王彦麾下，见八字军将士个个额间刺着 “赤心报国”，心中满是震撼；王彦带他夜袭金营，手把手教他骑兵战术，那句 “军人当以家国为重”，他至今记得。可如今，那份同袍之谊，却被岁月与分歧磨得只剩嫌隙。
夜风从帐缝吹进来，带着一丝寒意。岳飞摸了摸腰间的湛卢剑，剑鞘冰凉，一如他此刻的心情。他抬头望向帐外的夜空，繁星点点，仿佛映着当年太行山上的烽火。“若当年能多几分体谅，少几分执拗，今日或可与次翁兄并肩北伐，共复中原……” 他轻声呢喃，声音被风吹散在夜色中，只剩下满心的酸楚。
营外的士兵还在忙碌，灯火摇曳，将岳飞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知道，明日便要踏上南下平叛的征程，后方安稳后，便是北伐中原的时刻。只是此刻，那份与王彦的隔阂，却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让他难以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