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把照片锁回抽屉时,指尖在金属把手上停顿了一下。那道疤痕的黑白影像还停留在视网膜边缘,挥之不去。他深吸口气,转身准备关掉电脑主机。屏幕光线暗下去的刹那,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没有敲门声。
苏雪站在门口,一只手拎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另一只手垂在身侧,帆布包的肩带松垮地挂在臂弯。她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略显凌乱的桌面——摊开的档案盒、散落的照片、喝了一半早已凉透的茶杯。最后,那目光定格在他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某种压抑的情绪。
“你又知道了什么,对不对。”她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是被仔细打磨过,清晰而坚硬,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陈默没动,也没立刻回答。他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嘴角,知道她问的不是普通的工作进展。她在问那些他没说出口的、藏在暗流之下的东西。
从实验室回来的路上,他刻意绕了远路,穿过了三个平时不走的路口才回到这栋楼。监控室的原始记录他亲自盯着删除了两遍,覆盖了无关的正常时段。机器人“启明”被他彻底断了电,连备用电池都拔了出来。这些动作,他做完后谁也没告诉,包括眼前这个人。
苏雪走了进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在过于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把那个文件袋“啪”的一声放在桌上,袋子是半透明的,能看见里面一份复印文件的轮廓——是后勤临时人员进出登记表的某一页。她隔着桌子看着他,眼神里有探究,有不解,还有一种被蒙在鼓里终于爆发的怒意。
“我托人查了学校所有在册和临时的后勤人员名单,”她的声音比刚才更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今天下午出现在三号教室的那个‘保洁员’,根本不在系统里。他用的工牌是伪造的,门卫那边的访客登记也没有他的记录。陈默,你早就知道这个人有问题,是不是?”
陈默的目光垂下来,落在桌面上那份从袋口滑出半截的文件复印件上。苏雪显然已经做过功课,那个冒用的名字被她用红笔狠狠圈了出来,旁边是她清秀却有力的笔迹,写着三个字:非本校聘用。
他喉结动了动,感到一阵干渴,伸手想去拿旁边的水杯。杯底积着半圈褐色的茶渍,早已冰凉。指尖刚碰到冰凉的瓷壁,苏雪突然毫无预兆地抬起手,用力一扫——
“哗啦!”
放在桌角那个原本装着两人合影的木质相框被她扫落在地,重重砸在瓷砖上。玻璃瞬间碎裂,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裂成不规则的几大块和无数细小碎片。照片从变形的相框里滑脱出来,歪倒在玻璃碴中间——那是她几年前在校报编辑部拍的,照片里的她一只脚踩在一摞高高的过期报纸堆上,白衬衫袖子卷到手肘,手里拿着笔,对着镜头笑得神采飞扬,背景是杂乱却充满活力的编辑部。
“为什么瞒着我?”她问,声音并不高亢,却像绷紧的弦。
一阵夜风从未关严的窗缝里挤进来,吹动桌上散乱的纸张边缘,发出簌簌的轻响。陈默没看她,只是沉默地蹲下身,避开那些尖锐的碎片,开始一块一块捡拾较大的玻璃片。他的动作很慢,很小心。捡起照片时,他翻过来,指腹无意识地擦过背面粗糙的卡纸,却感觉到一点细微的、凸起的痕迹。
那不是相框压痕。
“我不是不信你。”他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玻璃片,低声说。
“那你怕什么?”她站着没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蹲在地上的背影,胸口起伏的幅度比平时明显,但她没有后退半步。
陈默把一块尖利的三角玻璃放进废纸篓,直起身,却没有完全站起来,只是半跪着,仰头看向她。办公室顶灯的光线从她身后打过来,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层微光,也让她脸上的表情在背光中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五年前,你顶着压力写那篇关于校办企业污染的调查报告,稿子见报第三天,有人把裁纸刀片裹在匿名信里,寄到你家里。”他的声音很平,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父亲从那以后被调离了关键岗位,你母亲连着三个月失眠,需要靠药物才能睡着。你有将近一百天,没再碰过你的采访本和录音笔。这些事,我没忘。”
苏雪的呼吸滞了一下,手指蜷缩起来。
“所以呢?”她的声音有些发紧,“所以你就替我决定,什么事情我该知道,什么事情我可以被蒙在鼓里?陈默,你觉得这是保护?”
“不是决定。”他纠正她,语气里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是拖着。能晚一天让你知道,就晚一天。能少让你卷进一点,就少一点。”
苏雪忽然短促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极快地从她唇角掠过,甚至没来得及到达眼底就消失了,只剩下更深的苦涩。她也弯下腰,却不是去捡玻璃,而是用指尖划过相框断裂处参差不齐的金属包边,冰凉的触感传来。
“你们都是这样。”她低声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父亲,我以前的领导,现在是你……都觉得我该待在玻璃房子里,风吹不得,雨淋不得,最好什么都不知道,才能平平安安。可陈默,我当初选择当记者,不是为了求一个安稳。”
“我知道。”他说,这次声音更轻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我关在外面?”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眼眶比刚才更红了,却没有泪,“你以为不告诉我,那些危险就不存在了吗?还是你觉得,我不知道,就不会担心,不会害怕?”
陈默这次没有立刻回答。他小心翼翼地将照片从残留的相框碎片里完全抽出来,轻轻拂去背面沾上的些许灰尘和玻璃碎屑。那三个用蓝色钢笔写下的小字,在米白色的卡纸背面清晰起来——我信你。
字迹有些稚嫩,却一笔一划很用力。右下角还有一个日期:1980.12.23。
他愣住了,指尖停在那行字上,反复摩挲。墨迹有些晕染开,像是被水汽洇过,或是曾经被什么液体滴到过。
“那一天……你死了。”苏雪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沙哑,“那场实验事故,新闻稿里写‘青年研究员陈默不幸遇难’。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只是在资料里看过你的名字和模糊的照片。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在那本刚启用的调查笔记扉页,写下了这三个字。”
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个遥远的下午。
“后来,因为一些事情,那本笔记被系里收走了,再也没还给我。只有这张当时随手塞在笔记里的工作照留了下来。我一直没舍得扔,搬家多少次都带着。”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照片上,眼神有些飘忽,“不是因为拍得多好,是因为……我总有一种很荒谬的感觉,觉得写下那三个字不是偶然。觉得……你或许会回来,或许我需要记住这件事。”
她还是没有哭,但眼泪不受控制地,毫无征兆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一滴砸在陈默还捏在手里的半片碎玻璃上,发出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啪”的一声;另一滴,直直落在他屈起的手背上,温热,瞬间又变得冰凉。
“我不是非要冲在最前面,不是非要当那个揭开盖子的人。”她抬手,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眼睛,声音里的颤抖却压不住了,“我只是……不想被人蒙着眼睛拉上车。你要去哪里,去做什么,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哪怕前面是火坑,你告诉我,我自己决定跳不跳。但你别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坐在后座,等你把所有危险都趟平了,再回头轻描淡写地跟我讲完整个故事。”
陈默慢慢地站起身,膝盖因为久蹲而有些发麻。他把那张背面写着字的照片,仔细地折好,放进了自己衬衫胸前的口袋,贴紧心口的位置。他抬起手,似乎想碰一碰她的肩膀,或者帮她擦一下眼泪,但手指在空中停顿了片刻,又颓然地收了回去,垂在身侧。
“有些事,比你看得到的还要危险。”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王振国不是一个人,他背后牵扯的网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深、要脏。铅笔灰里的那种东西,微量接触或许没事,但如果是普通人长期、大量接触,身体会出大问题。我不想你……”
“可我已经在这里了!”她打断他,语气激烈起来,“陈默,从你拿着那份谁也看不懂的专利证书初稿,来找我这个校报记者做公证记录那天起,我就已经站在这条路上了!你以为你一直是一个人在往前冲,在扛着所有东西?不是的。这些年,你熬夜,你碰壁,你被质疑,你每一个重要或是不重要的决定……我都在旁边看着。我看得见!”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弯腰把地上剩余的、稍大块的玻璃碎片拢到一起,拨进旁边一个空纸盒里。动作有些急,手指被锋利的边缘划了一下,渗出一小道血痕,她也浑然不觉。
“你说你怕我受伤。”她把沾了血的手指蜷起,攥在手心,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可你有没有想过,当你什么都不说,把我隔绝在外,一个人面对所有压力的时候……我心里那种空落落的、什么也抓不住的恐慌,比什么外伤都疼。”
办公室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中央空调出风口单调的嗡鸣。头顶的日光灯管忽然微弱地闪跳了一下,光线明暗交替的瞬间,两人的影子在墙上短暂地扭曲了一瞬。
陈默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又暗沉了几分,楼下隐约传来晚归学生自行车铃铛清脆的“叮铃”声,由远及近,又迅速远去,消失在夜幕里。
他终于把手插进裤兜,摸索了一下,掏出一枚小小的、边缘已经磨得光滑的黄铜钥匙。那是他办公室里那个小型保险箱的备用钥匙,一直随身带着,连沈如月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他拉起苏雪垂在身侧、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把钥匙轻轻放进她微凉的手心,然后合拢她的手指,包裹住那枚带着他体温的金属。
“以后,”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想看什么,自己开锁拿。所有资料,都在里面。”
苏雪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被握住的手上,看着指缝间露出的那一点黄铜色。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心里,那枚钥匙硌得生疼。她没有点头,也没有说好,只是更紧地攥住了它,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窗外的夜色完全降临,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
陈默走回自己的椅子坐下,拉开抽屉最底层,取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塑胶盒,里面是一盘老式的卡式录音带。带子是全新的,但外壳陈旧,标签处一片空白,只在边缘用极细的笔写着两个几乎看不清的数字:23。他记得这盘带是上周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学校信箱里的,寄件人栏空白,邮戳模糊得无法辨认。
他拿起录音带,正要拉开桌上那台老式播放器的仓门,一直沉默站在桌边的苏雪忽然伸出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等等。”她说。
“怎么了?”陈默停下动作。
苏雪的目光从录音带移开,转向办公室门口的方向,眉头紧紧蹙起,脸上闪过一丝警觉。“刚才进来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你门口那块小地毯,边缘朝里卷起了一点,位置和早上不一样。像是……有人动过门,或者特意掀起来过。”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他清楚地记得,今天下午出门前,他习惯性地检查了门锁,并且确认过门缝下方——那块深灰色的短绒地毯边缘,应该刚好与门框底边平齐,这是他多年保持的习惯,一张A4纸的厚度都塞不进去。
他立刻起身,快步走到门口,蹲下身仔细检查。果然,靠近门轴一侧的地毯边缘,有大约两三厘米的长度微微向内卷曲翘起,与周围平整的状态格格不入。他捏住那个卷边,轻轻掀开一角。
地毯下的水泥地面上,赫然躺着一小段约莫五厘米长、颜色与地板漆极为接近的灰白色细线,若不仔细看,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
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挑起那截线头,屏住呼吸,轻轻向外一拉——
“啪。”
线从中间应声而断,断口整齐平滑,明显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剪断的,而不是自然磨损断裂。线的另一端,消失在地毯更深处,或者……门缝之下。
苏雪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身后,呼吸放得很轻。
“这盘带……”她看着陈默手中那截断线,又回头看向桌上那盘黑色的、没有任何标签的录音带,声音压得极低,“到底是谁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