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走出实验楼时,天光已经大亮,初秋的晨风带着凉意,吹得他手里的牛皮纸文件袋边缘簌簌作响。他没有回办公室,脚步一转,直接拐进了隔壁科研中心的侧门。门禁刷卡时发出“嘀”的一声轻响,在空旷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电梯缓慢上升,金属轿厢内壁映出他略显疲惫的面容。他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袋粗糙的表面。
十分钟后,他坐在了自己实验室的操作台前。通风柜的日光灯发出稳定的白光,照亮了台面上摊开的三份文件和一个透明的证物密封袋。戴着黑框眼镜的技术员小王推了推镜架,将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检测报告递到他面前,脸色有些凝重。
“陈老师,铅笔灰样本的结果出来了。”小王的声音压得有些低,“金属元素含量异常,尤其铅和铋,超标接近三百倍,这不正常。”
陈默接过报告,目光迅速扫过采样地点那一栏——沈如月工位旁的废料垃圾桶。他的眼神沉了沉,没立刻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实验室另一头,沈如月常用的那张实验台前。
台面收拾得还算整齐,但靠近角落的地方,散落着几根用剩的铅笔头,笔尖都被削得尖尖的。旁边一个白色的小瓷托盘里,堆着小山似的、卷曲的木质刨花和深灰色的铅笔碎屑。他弯下腰,戴上一次性pE手套,从托盘里抓了一小撮混合着石墨和木屑的碎末,小心地装进一个新的密封袋,封好口。
“马上做一次全元素质谱分析,重点看痕量金属和可能的放射性同位素。”他把袋子递给跟上来的小王,声音平稳,但语速比平时快了一点。
小王点点头,接过袋子快步走向房间另一侧那台大型质谱仪。启动程序,真空泵发出低沉的嗡鸣,屏幕上的基线开始平稳,随后复杂的光谱波形开始跳动、叠加。几分钟后,数据逐渐稳定,形成一张布满尖峰和曲线的图谱。
陈默走过去,俯身凑近屏幕。他的目光沿着横坐标移动,最终停在了一个非常微弱、但确实存在的特征峰上。他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手指在那个峰值对应的元素符号上点了点。
“镅-241?”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确认,也有一丝冰冷的寒意。
“虽然含量极低,在ppt(万亿分之一)级别,但特征峰明确。”小王指着图谱旁边自动标注的数据,“这种人工合成的a衰变同位素,绝不可能自然出现在普通的绘图铅笔里。”
实验室里安静了几秒,只有仪器散热风扇轻微的转动声。陈默直起身,目光再次投向沈如月那张桌子。他想起前几天,这姑娘还一边削铅笔一边跟他抱怨,说新买的那盒铅笔芯特别硬,写起来发涩,还容易断,当时他只以为是买到了劣质品,让她换一盒用。
现在看来,有人巧妙地利用了学生日常消耗品这个最不起眼的渠道,把带有微弱放射性的粉末,借着沈如月的手,悄无声息地带进了这间实验室。
“他们开始用最不设防的人当载体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眼神锐利如刀。说完,他转身走向实验室角落的工具架。
那台代号“启明”的机器人正安静地靠在墙边,银灰色的外壳上还留着前几天调试时因电路过载留下的、一小片不起眼的焦黄痕迹。陈默把它拖到中央工作台,动作不算轻柔。他找来工具,熟练地拆开了机器人背部的主面板,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线路和集成块。电路板上确实有几处焦黑,但核心的主控芯片区域看起来完好。他从旁边一个堆满废弃零件的抽屉里翻找了一阵,挑出一个老式针式打印机上拆下来的微型步进电机,还有一套小巧的铜制齿轮组。
“您要改装它?”小王凑过来,看着那些零件。
“加个小功能。”陈默拿起电烙铁,接通电源,等待烙铁头升温,“一个隐蔽的喷粉装置。显影粉我来配,你帮我把这个电机的控制电路改一下,接到机器人的备用指令端口,用定时器触发。”
“用什么信号做触发指令?无线?”
“不,用震动。”陈默已经开始焊接第一个接点,锡丝融化时升起一缕极细的青烟,带着松香味,“设定一个特定节奏——三下短促震动,接一下长震动,模拟人用手指敲击桌面的动作。别用任何无线信号,容易被捕捉或干扰。”
小王会意,立刻拿起万用表和电路图,开始着手修改控制板。陈默则专注于手上的焊接,动作稳而快,焊点光滑饱满。连接好电机和齿轮组后,他又在机器人腹部一个原本用于放置工具的空腔内,安装了一个微型静音风扇,并用软管连通了一个巴掌大小、扁平的不锈钢粉盒。接上电源简单测试,电机带动齿轮,粉盒底部的精巧闸口打开,风扇启动,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粉末被均匀地吹出,在操作台的强光照射下,才显现出无数细微的闪光颗粒。
“结构很隐蔽,动作声音也小。”小王评价道。
“但还不够。”陈默放下工具,走到化学试剂柜前,打开一个带锁的抽屉,取出一瓶没有任何标签的无色透明液体。他用滴管吸取少量,小心地滴入粉盒中,与里面的白色粉末轻轻混合。“加了点东西,遇到特定的化学残留——比如我们刚刚检测到的那种放射性同位素衰变可能产生的特定氧化产物——会发生颜色反应,变成蓝色。”
“什么时候进行实地测试?”
“今天下午。”陈默将机器人外壳重新装好,动作利落,“让沈如月来操作。她是学生,使用教学设备合情合理。”
下午三点整,沈如月抱着一台厚厚的笔记本电脑,嘴里还叼着半块饼干,推开了实验室的门。看到“启明”机器人已经立在充电舱外,她明显愣了一下,饼干差点掉下来。
“它……它不是说主板烧了,要返厂吗?”她含糊不清地问,赶紧把饼干拿在手里。
“临时抢修了一下,基本功能恢复了。”陈默递给她一张手写的纸条,上面是一串简洁的指令代码,“照这个程序输入到它的本地控制终端。记住,全程断网,用离线模式。”
沈如月接过纸条,眨巴着眼睛看了两遍,又抬头看看机器人,脸上露出那种“我懂,又是秘密行动”的了然神情:“陈老师,这回又是什么‘特别教学任务’啊?”
“常规教学演示准备。”陈默面不改色,“明天上午,三号多媒体教室有一节《自动化概论》的公开课。你去教务处申请借用这间教室和这台设备,理由就是带学生现场认识一下工业机器人的基本结构和操作流程。”
“哦——”她故意拖长了声音,嘴角弯起来,“明白,又是您的‘课外创新实践’环节,对吧?”
晚上八点,天色已黑。机器人被平稳地推进了空旷无人的三号多媒体教室。沈如月躲在隔壁的监控室里,手指悬在连接着机器人控制端口的笔记本电脑回车键上方,有点紧张地舔了舔嘴唇。陈默站在她旁边,目光紧盯着面前分割成数块的监控屏幕,上面显示着教室前后门、讲台和几个主要角落的实时画面。
“三短,一长。开始。”陈默低声说。
沈如月深吸一口气,按照设定的节奏,在键盘上敲下指令。监控画面里,机器人正面的状态指示灯迅速闪烁了三下红光,接着转为稳定的绿色。它开始沿着预设的路径,平稳而安静地滑向讲台。在讲台边缘、附近的电源插座面板、前后门的金属把手等几个关键位置,它略微停顿,腹部下方几乎看不见的细微孔隙中,有极其轻微的震颤,一层薄如蝉翼、在正常光线下完全隐形的粉末,被均匀地喷洒在那些物体的表面。
“播撒完成,覆盖范围符合预期。”盯着另一台显示机器人传感器数据屏幕的小王汇报道。
“指令它返回充电舱。”陈默下令。
机器人依言转身,沿着原路滑回教室角落的临时充电座,自动对接,进入休眠状态。整个过程安静、迅速,从开始到结束不到五分钟,没有发出任何引人注意的声响。
第二天上午九点,能容纳百余人的多媒体教室座无虚席。《自动化概论》课准时开始,又准时结束。学生们收拾书本,陆续离开,教室里渐渐喧闹又重归安静。人流中,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身材瘦高的男生磨蹭到了最后。他走到后排靠窗的座位,拎起自己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军绿色帆布书包,随意地甩到肩上。
就在书包肩带与他衬衫肩膀接触的瞬间,那截原本普普通通的深绿色尼龙布料上,突然泛起了一片幽幽的、不均匀的蓝光,像夜幕中忽然晕开的诡谲萤火。
监控室里,一直紧盯着屏幕的沈如月“腾”地一下坐直了身体,手指捂住嘴才没叫出声:“真……真的亮了!”
陈默没说话,只是手指稳稳地按下了录像设备的录制键。画面中,那片蓝光持续了大约五十秒,亮度逐渐减弱,最终完全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那个男生似乎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又用手摸了摸肩带接触皮肤的地方,脸上露出一丝困惑,最后摇了摇头,背着那个已经恢复普通的书包,快步离开了教室。
“全程拍下来了,角度清晰。”小王调出几个关键帧的截图放大,“肩带内侧、背包背面贴合身体的位置,还有拉链头的金属部分,都有明显的显色反应。”
“把这段视频和所有截图导出,用最高等级加密存档到离线硬盘。”陈默看着屏幕上定格的画面,语气冷静,“原始监控记录覆盖掉,做成系统例行清理的样子。”
“陈老师,我们……要不要报警?”沈如月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
“先不急。”陈默的目光依旧落在重放的画面上,“查清楚这个学生的基本信息。哪个系,哪个班,叫什么名字。”
“我已经查过了。”沈如月飞快地翻开自己带来的课表副本,“物理系,二年级三班,叫李志远。平时在班里不太活跃,成绩中等偏上,没什么特别突出的记录。”
“他刚才背的那个书包呢?”
“还背在身上,出教学楼了。”
“那就再等等。”陈默关掉了监控屏幕,合上笔记本电脑,“让他再背两天。”
中午,三人回到实验室。陈默将机器人从充电座上断开,收回储物间,顺手关闭了总电源。沈如月跟了进来,靠在储物间的门框上,欲言又止。
“陈老师……”她小声开口,“你说……那个李志远,他知道自己书包有问题吗?”
“大概率不知道。”陈默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如果他知情,今天就不会毫无防备地去接触教室里所有被我们撒了粉的地方。他的动作很自然,没有刻意回避任何点位。”
“可他就是个普通学生啊。”沈如月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忍,“万一……万一那些粉末真的有害,他天天背着,会不会……”
“根据昨天的质谱分析和剂量估算,即便有放射性残留,浓度也极低,接触时间短,对人体造成显着伤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小王翻着手中的数据记录本,给出相对专业的判断,“最大的影响可能只是皮肤接触点短时间内有轻微灼热感或红疹,几天内会自行消退。”
“可他还是被利用了,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沈如月握紧了手里的笔记本,指节有些发白,“我们是不是……应该想办法提醒他一下?至少让他别再用那个书包了?”
“如果现在提醒他,就等于打草惊蛇,他立刻会成为对方关注的焦点,甚至可能被胁迫或利用得更深。”陈默放下水瓶,看向她,语气缓和了些,“而我们暂时失去了一个观察对方后续动作的窗口。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救一个人,而是揪出背后那一串人,让他们自己把尾巴露出来。”
沈如月抿紧了嘴唇,低下头,没再说话,但眼神里的纠结清晰可见。
下午四点左右,陈默正在整理上午的观察记录,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收到一条来自校务处的群发通知短信:“接上级指示,三号多媒体教室将于下周一起暂停使用,进行全面深度清洁与设备维护,请相关师生提前安排好教学活动。”
他看完,没回复,只是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
“要彻底清洁教室?”沈如月凑过来看到短信内容,有些惊讶,“他们……这是怕了?怕我们留下的粉末还有别的花样?”
“更像是怕证据残留,或者想看看我们到底留下了什么。”陈默站起身,拿起外套,“走,再去一趟监控室。清洁工作通常会在下班前后进行。”
下午五点,天色开始转暗。两名穿着浅蓝色工作服、戴着口罩和手套的保洁人员推着清洁车进入了三号多媒体教室。他们动作麻利,先用扫帚和拖把清理地面,然后重点擦拭讲台、课桌面。其中一名看起来四十多岁、身材敦实的中年男保洁,蹲在讲台旁,用一块湿抹布,非常仔细地、反复擦拭着讲台侧面那个电源插座的面板边缘,那个位置,正是昨天机器人喷洒显影粉的重点区域之一。
擦拭了足足两三分钟,他才直起身,似乎不经意地朝同在教室里的同伴微微点了点头。
就在他起身,袖口蹭过旁边米色墙面的瞬间,监控画面清晰地捕捉到,他浅蓝色工作服袖口的内侧边缘,沾染上了一抹不协调的、淡淡的蓝色痕迹。
“拍下来,特写。”陈默立刻说。
小王迅速操作,将那个画面局部放大。那片蓝色比李志远书包肩带上的颜色要浅一些,分布也更不均匀,但确实是显影粉遇到特定残留物后的变色反应。
“这个人……”沈如月盯着屏幕上那张被口罩遮住大半、只露出眼睛和额头的脸,努力回忆着,“我好像没见过。学校后勤的保洁阿姨我认识几个,但这个大叔……没什么印象。”
“查他的身份。”陈默在便签纸上写下几个字,“姓名,所属公司或部门,工牌编号,最近一周的校园出入记录。”
“陈老师,要不要现在就去拦住他?”小王问道。
“还不到时候。”陈默摇头,目光依旧盯着屏幕上那个开始收拾清洁工具的男人,“让他带走一点‘颜色’。看看他离开学校后,会去见谁,或者,谁会来找他。”
晚上七点,实验室的灯还亮着。陈默坐在桌前,面前摊开放着几张刚刚打印出来的高清照片。一张是那个保洁员在教室里蹲着擦拭的背影,另一张则是稍晚些时候,同一个男人推着一辆旧自行车离开学校西侧小门的监控截图。
沈如月趴在一旁的桌子上,下巴抵着手背,眼睛看着照片,小声问:“陈老师,你说……他们这次没得手,会不会再想别的办法?用别的……渠道?”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正死死锁在第二张照片的一个细节上——那个男人在门口停车,似乎要整理什么东西,左手扶住了自行车前的铁线车筐。就在他抬手的那一瞬间,袖口因动作向上缩了一截,露出了左手手腕内侧一道略显狰狞的、细长而扭曲的旧疤痕,即使在不太清晰的照片上也隐约可见。
这道疤痕的形状和位置……
陈默忽然觉得心脏猛地一跳。他立刻伸手,从旁边一堆文件中快速翻找,抽出了一张有些年头的档案照片复印件。那是王振国大约三年前,参加一次国际留学生交流活动时的集体合影,照片已经有些模糊。但其中一张抓拍的特写里,王振国正抬手与旁人碰杯,同样露出了左手手腕,那里赫然也有一道形状极为相似的细长疤痕!
他将两张照片并排放在一起,拿起红笔,在复印件上那道疤痕的位置,和今天保洁员手腕疤痕的位置,分别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不是派人。”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冰冷的确定,“是他自己,亲自来了。”
沈如月抬起头,困惑地看着他:“谁?谁自己来了?”
陈默将两张并排的照片推向她,指尖点在那两道被红圈标记的疤痕上。
“那个把掺了东西的铅笔,送到你手上的人。”他一字一句地说,“和今天来教室里‘打扫卫生’的,根本就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