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淳熙十年秋,赣南之地,山峦叠嶂,古木参天。一条蜿蜒的古驿道如同灰白的巨蟒,穿梭于虔化县外的崇山峻岭之间。时近黄昏,天光渐收,萧瑟的秋风卷带着山林间的湿寒之气,吹得道旁枝叶簌簌作响。
脚夫陈阿福,年方二十四,正挑着一副沉甸甸的担子,步履稳健地行走在这条他再熟悉不过的古道上。担子两头是两只用麻绳紧紧捆扎、内衬软草的竹篓,篓中装着的是虔化镇“永和瓷坊”精心烧制、要送往邻县一位乡绅府上的成套青瓷茶酒具。这些瓷器胎质细腻,釉色莹润,是瓷坊的精品,若有丝毫损毁,把他陈阿福一年辛苦所得的脚钱全数赔上,怕也抵不过其中一件的价值。因此,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坚实的扁担压在因常年负重而磨出厚茧的肩头,发出有节奏的“吱呀”声,与他沉稳的脚步声相应和。
他生得高大结实,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臂膀肌肉虬结,蕴藏着脚夫特有的耐力与力量。这条通往邻县的驿道,他已记不清走过多少来回,何处有急弯,何处需涉水,何处老树盘根错节,皆了然于胸。原本算计着脚程,日落之前必能赶到中途的落马坡驿站,那里有热汤热饭,有干燥的通铺,可以卸下一身疲惫,好好歇息一夜,明日再精神抖擞地赶路。
然而,山间的天气,便如那孩儿的脸,说变就变。方才还是天高云淡,不过午后,自东南方向忽地涌来大片铅灰色的浓云,层层叠叠,顷刻间便将日头遮得严严实实。天色骤然昏暗下来,狂风乍起,卷着沙尘与枯叶,打得人脸颊生疼。陈阿福心头一紧,暗道不妙,脚下不由加快了几分。可未等他寻到合适的避雨处,豆大的雨点已挟着凉意,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初时稀疏,转瞬间便连成了倾盆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
暴雨如注,击打在石板路上,溅起迷蒙的水雾;冲刷着道旁的树木草丛,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声响。山路顷刻间变得泥泞不堪,每一步踩下,都带起黏湿的泥浆,步履维艰。冰冷的雨水顺着斗笠的边缘淌下,浸湿了他的肩头,寒气透衣而入。他紧紧护着担子,尽量挑着路边有草根或石棱的地方下脚,以防滑倒。那两箱瓷器,此刻仿佛比平日更加沉重,压得他气息都粗重了几分。
“这鬼天气!”阿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眼望向昏蒙的雨幕前方,心中焦急万分。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黑透,山林在狂风暴雨中疯狂摇曳,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呼啸。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再找不到避雨之处,莫说这价值不菲的瓷器恐有损毁,便是他这人,在这秋夜寒雨之中淋上一宿,也难免要大病一场。
雨水模糊了视线,他只能凭着记忆和对道路的熟悉,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冰冷的雨水早已湿透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肩上的担子似乎也越来越沉,每一次抬脚都感觉分外吃力。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疲惫和寒冷淹没,心生绝望之际,奋力拨开眼前被雨水打湿、黏在额前的发丝,透过朦胧的雨幕,隐约望见前方不远处的山腰上,似乎有一座建筑的轮廓,在昏暗的天光与摇曳的树影中若隐若现。
心中猛地一动,他凝神细看。是了,那是座土地祠!去年夏日,他送货途中也曾遇上一场急雨,便是在那祠中躲避过一阵。记忆虽有些模糊,但那破败的模样,大致方位是不会错的。
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陈阿福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气力,也顾不得脚下泥泞路滑,挑起担子,奋力朝着那山腰处的祠堂赶去。雨水依旧滂沱,但他此刻心中有了目标,脚步也坚定了许多。
待他气喘吁吁地赶到祠前,雨势竟巧合般地渐渐小了些,由倾盆暴雨转为淅淅沥沥的中雨。他得以仔细打量这座救急的避难所。眼前的土地祠,比记忆中的模样更加破败不堪。围墙早已坍塌了数处,露出里面斑驳的土坯,墙体上爬满了湿漉漉的藤蔓与青苔,显得格外荒凉。祠门歪斜,其中一扇已然脱落,依靠在门框上,另一扇也布满虫蛀的孔洞,在风中微微摇晃,发出“吱扭”的呻吟。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好几处露出了椽子,如同一个癞痢头的乞丐。
最引人注目的,是祠门前那尊泥塑的土地公神像。岁月与风雨的侵蚀,已让它失去了原本的色彩与形态,半边身子连同手臂都已坍塌,化为一堆不成形的泥块,散落在基座旁。仅剩下的半边身子,也是裂纹遍布,彩漆剥落,露出底下灰黄的泥胎。唯独那张脸上,还剩下一只眼睛,是用黑色釉料点画,虽也已褪色,但在愈发深沉的暮色与湿润的空气里,那只孤零零的眼睛,竟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之感,仿佛正静静地、空洞地凝视着这荒山、古道,以及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陈阿福放下沉重的担子,长长吁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被压得酸麻的肩膀。他虽是个粗人,但常年在路途上奔波,深知敬畏之心的重要。他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打湿、显得狼狈不堪的衣衫,走上前去,对着那尊残破不堪的泥塑,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朗声道:“土地公老爷在上,脚夫陈阿福,虔化县人氏,今日路过宝地,遇此大雨,难以行路,斗胆借您老人家这宝殿歇息一晚,暂避风雨。多有叨扰,还请您老莫要怪罪。明日天亮雨停,小子定当为您添炷清香,以表谢意。”
说完,他深深作了一揖。山风吹过,带着雨丝的凉意,卷过破败的祠门,发出“呜”的一声轻响,仿佛是对他话语的回应。
行完礼,阿福这才俯身,小心翼翼地将两个装满瓷器的竹篓提到门廊下干燥处放稳,确保不会被飘入的雨水打湿,然后迈步走进了祠堂内部。
祠内更是阴暗潮湿,一股混合着腐朽木料、尘土和霉菌的气味扑面而来,令人鼻腔发痒。光线从破损的屋顶和窗户漏洞中艰难地透入几缕,勉强勾勒出内部的轮廓。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散落着枯枝败叶和一些不知名的杂物。蛛网遍布梁柱墙角,如同悬挂的灰色破布。正中的神台早已空空如也,不知原本供奉的是哪路神只,如今只剩下一些残破的香炉和烛台,蒙着厚厚的尘垢。
他寻了一处靠近墙角、屋顶相对完好的地方,这里地面较为干燥,也没有明显的漏雨痕迹。他卸下身上的蓑衣和斗笠,倚墙放好,又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火折子和一小盏油布包裹的油灯。费了些功夫,才将油灯点燃。豆大的灯火跳跃着,散发出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勉强驱散了身边一小圈的黑暗,也将他疲惫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随着火光轻轻摇曳。
做完这些,他才感到腹中饥饿难耐。从褡裢里取出用油纸包好的、母亲亲手烙的麦饼,虽然也被雨水潮气浸得有些发软,但尚能充饥。他就着水囊里冰冷的泉水,啃着麦饼,听着祠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得以稍稍放松。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只想赶紧吃完,然后在这难得的安宁中好好睡上一觉。
然而,就在他啃下第二口麦饼,腮帮子还在费力咀嚼之时,祠堂那扇本就歪斜的木门,突然发出一阵更加刺耳、更加突兀的“吱呀”声,被人从外面用力推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