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轴的摩擦声在寂静的荒祠中显得格外刺耳,瞬间打破了祠堂内刚刚凝聚起的那一点微弱安宁。
陈阿福心中一凛,咀嚼的动作顿时停住,警惕的目光立刻投向门口。只见三条人影,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和山野间的寒意,先后挤了进来,将门外那点灰暗的天光也遮挡了大半。
为首一人,身材极为魁梧雄壮,几乎要顶到低矮的门楣,穿着一身沾满泥点的粗布短打,络腮胡子几乎覆盖了大半张脸,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精悍的光芒。他手里拎着一个颇为硕大的、油光锃亮的葫芦酒壶。紧随其后的,是个瘦高个,脸膛焦黄,一双眼睛显得格外活络,滴溜溜地转动着,迅速将祠堂内的情况扫视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阿福和他身边的担子上,肩上搭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最后进来的是个矮胖墩实的汉子,面色黝黑,嘴唇肥厚,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粗陶碗,碗口被一块灰布蒙着,看不清里面装着何物。
这三人的突然出现,让阿福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荒山野岭,破败祠堂,又是这般天气,骤然遇到这么几个陌生壮汉,任谁都会心生戒备。他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墙角缩了缩,一只手悄悄握住了靠在手边的枣木扁担。那扁担因常年使用,已被手掌磨得光滑溜手,此刻握在手中,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那络腮胡汉子进门后,目光也立刻锁定了祠内唯一的活人——陈阿福。他洪钟般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内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似乎都簌簌落下:“呦!没想到这破地方还有比咱们兄弟来得更早的。这位兄弟,也是来避雨的?”他的语气听起来倒是爽朗,但那双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
阿福不敢怠慢,连忙将口中的饼咽下,站起身来,拱手回道:“是啊,几位大哥。雨太大,山路实在没法走了。只好借这土地祠暂歇一宿。小子是虔化县里的脚夫,陈阿福。”他刻意点明自己的身份和行当,既是自我介绍,也暗含一丝表明自己身无长物、并非富庶之人的意思。
那瘦脸汉子闻言,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接口道:“原来是脚夫兄弟,辛苦,辛苦!我们是山下河湾村的,平日里就靠在这山里采些草药贴补家用。”他指了指肩上的布包,“本想着趁雨前多采些,没想到这雨说来就来,躲都来不及。兄弟别客气,都是出门在外的落难人,一起坐,一起坐。”他说着,便很自来熟地走到阿福对面,寻了块稍微干净点的地面,一屁股坐了下来,又将肩上的布包放下。
那矮胖汉子也不说话,只是捧着陶碗,默默地跟在瘦脸汉子身后,也坐了下来,一双眼睛却不时瞟向阿福放在一旁的瓷器担子。
络腮胡汉子哈哈一笑,声震屋瓦:“说得是,出门在外,都是朋友!这鬼天气,能有个地方躲雨就是老天爷开恩了。”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发出“哐当”的水声,“兄弟,看你这浑身湿透的,肯定冻坏了吧?来来来,喝口咱自家酿的米酒,驱驱寒气,最是管用!”说着,他拧开壶塞,一股异常浓烈、带着些微酸甜发酵气息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甚至暂时压过了祠内的霉味。
他拿出三个粗瓷碗,看那样式,与阿福平日在家用的并无二致,似是寻常农家之物。他熟练地给三个碗都倒满了浑浊的米酒,然后端起其中一碗,径直递到阿福面前。那酒液呈现淡淡的乳白色,在昏黄的油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酒香扑鼻,对于又冷又饿、浑身湿寒的阿福来说,确实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他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一股渴望从胃里升起。若能喝上一碗热辣辣的烧酒,驱散这透骨的寒意,该是何等惬意之事。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伸手去接的刹那,耳畔仿佛又响起了离家时,母亲那反复的、带着担忧的叮嘱:“福儿啊,出门在外,多个心眼。陌生人的吃食,尤其是酒水,千万莫要轻易入口,人心隔肚皮啊……”
母亲那布满皱纹、充满关切的脸庞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他心头的渴望。他猛地清醒过来。这三个人,自称是采药的山民,可看他们的手脚举止,那络腮胡汉子虎口厚厚的茧子,更像是常年握持刀柄所致;那瘦脸汉子眼神过于活络,透着商贾般的精明,却无山民朴拙之气;那矮胖汉子更是沉默得可疑。他们携带的酒壶、陶碗,虽看似普通,但在这种地方出现,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协调。
想到这里,阿福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憨厚而带着歉意的笑容,摆了摆手,婉拒道:“多谢大哥好意!实在是……小子酒量太浅,平日沾酒即醉。这荒山野岭的,万一喝醉了误事,明天耽搁了送货,主家怪罪下来,小子可担待不起。大哥们的好意,阿福心领了,这酒……实在是不能喝。”
络腮胡汉子递酒的手顿在了半空,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悦与阴鸷,但随即又化为爽朗的大笑,将酒碗收了回去:“哈哈,无妨无妨!脚夫兄弟说得在理,赶路要紧,是咱考虑不周了。”他将那碗酒放在自己面前,又道:“酒不喝,吃块饼总可以吧?走了这半天山路,想必也饿了。”说着,从矮胖汉子打开的布包里拿出几块黑乎乎的麦饼,又将其中一块递向阿福。
这一次,阿福确实感到腹中饥饿,见对方一再热情相邀,若再推辞,恐怕反而会引起对方疑心或不满。他心中暗想,一块麦饼,总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吧?于是便道了声谢,伸手去接。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块麦饼的瞬间——
一个极其轻微、极其沙哑,仿佛两块干燥的泥土在用力摩擦,又像是地底深处传来的叹息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清晰地,直接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别喝壶中酒,快躲起来!”
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诡异,根本不像是人类喉咙所能发出,更不像是风雨或任何自然之声!它仿佛直接在他的颅腔内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与警告!
陈阿福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一道冰冷的电流击中,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都愣住了。他骇然抬头,目光不由自主地、直勾勾地射向祠堂门口那尊残破的土地公泥塑!
暮色与灯影交织下,那半边泥塑更显阴森。也就在他目光投去的刹那,他仿佛看见,泥塑脸上那只唯一完好的、用黑色釉料点画的眼睛,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不再是空洞无神的装饰,而是……而是真的在凝视着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与焦急!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让他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这不是幻觉!那警告是真的!是这土地公泥塑……或者说,是依附于这泥塑的某种存在,在向他示警!
“兄……兄弟?你怎么了?”那瘦脸汉子一直密切注意着阿福的反应,见他突然神色大变,动作僵住,目光直勾勾地望向门外泥塑,不由得狐疑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与试探。另外两人,络腮胡和矮胖汉子,也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阿福脸上,之前的“热情”迅速褪去,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如同盯上猎物的野兽。
祠内的气氛,在这一瞬间,陡然变得凝重而充满危险的气息!
阿福猛地回过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他强行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但求生的本能让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失态已经引起了对方的怀疑,此刻若不能妥善应对,立时便有杀身之祸!
他急中生智,顺势手腕一抖,仿佛真是手滑了一般,让那块尚未接稳的麦饼“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沾染了尘土。他脸上挤出几分懊恼和尴尬,弯腰去捡,口中连声道:“哎呀!瞧我这笨手笨脚的!定是方才淋雨受了寒,手有些僵,没拿稳,没拿稳……对不住,糟蹋了大哥的饼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借着弯腰的动作,掩饰自己脸上无法完全控制的惊骇表情,同时眼角的余光,如同最警觉的狸猫,飞快地扫向那三个汉子。
只见那络腮胡汉子,放在膝上的左手,正极其缓慢而隐蔽地向着自己腰间那处鼓鼓囊囊的地方摸去!虽然隔着衣物,但阿福几乎可以肯定,那里藏着的,绝非采药用的柴刀,而是……更利于近身搏杀的短刃利器!
冷汗,瞬间湿透了他本就冰凉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