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潭的宁静,仿佛有一种涤荡心灵的力量。柳云生蹲在岸边,掬起一捧清冽的湖水,甘甜的滋味瞬间沁入心脾。他索性脱下鞋袜,将走得酸胀的双足浸入微凉的水中,一股舒爽之感从脚底直窜头顶,连日奔波的疲惫似乎都随着水波荡漾开去。
他环顾四周,只见古木参天,形态各异,有的枝干虬曲如龙,有的亭亭如盖。几株老桃树临水而植,花瓣飘落,在水面随波逐流,如同点缀在碧色绸缎上的粉白绣线。水草在清澈见底的湖水中摇曳,几尾银白色的小鱼穿梭其间,忽聚忽散。此地幽深静谧,与官道上的人马喧嚣判若两个世界,让柳云生恍惚间以为步入了某处世外桃源。
正当他沉醉于这片山水之美时,一阵突兀的“扑腾”声打破了宁静。那声音来自不远处的一片芦苇丛后,带着挣扎与无助,不像是游鱼的嬉戏,反而像是某种生物被困住的哀鸣。
柳云生心生好奇,穿上鞋袜,循声走去。拨开茂密的芦苇,眼前的景象让他一怔。只见一只体型硕大的乌龟,正被一张残破的渔网紧紧缠住,动弹不得。那乌龟背甲深褐,布满古老而玄奥的纹路,其个头远非寻常河龟可比,几乎有脸盆大小。它似乎挣扎了许久,四肢和头部被网线勒出道道红痕,一双豆大的眼睛里,竟流露出拟人化的绝望与哀求,定定地望着柳云生。
柳云生心中一动,生出几分怜悯。他自幼读书,深知“天地有好生之德”,儒家仁爱,亦及于万物。这老龟在此碧水清潭中修行,何其自在,如今却遭此无妄之灾,眼看性命危在旦夕。他下意识地抬头四望,周围空无一人,丢弃渔网的渔民早已不知去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龟一命,亦是功德。”他心中默念。然而,另一个念头也随之升起:赶路要紧,若在此耽搁,误了宿头,这荒山野岭,只怕多有不便。况且,这渔网缠得甚紧,解救起来恐怕要费一番功夫。
犹豫只在片刻。那老龟似乎感知到他的迟疑,眼中哀求之色更浓,甚至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只是静静地望着他,那眼神澄澈而苍老,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岁月。柳云生忽然感到一阵惭愧。读圣贤书,所求为何?若连眼前一命都不愿施救,空谈什么“仁民爱物”,什么“治国平天下”?
心意既定,他不再迟疑。挽起长袍的下摆,塞入腰间束带,脱下鞋袜,小心地涉入水中。春日湖水仍带寒意,激得他打了个冷颤。他走到老龟身边,蹲下身来,仔细观察渔网的缠绕方式。
渔网是坚韧的麻线所制,浸水后更是牢固异常,死死地勒进老龟的皮肉之中。柳云生不敢用力拉扯,生怕伤及这灵物。他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用手指一点点地抠、一点点地解。指尖被粗糙的网线磨得生疼,冰冷的湖水也让他小腿有些麻木,但他浑然不觉,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动作。
时间一点点过去,额角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终于,最顽固的一个死结被他小心翼翼地解开了。他轻轻地将渔网从老龟身上剥离,动作轻柔,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当最后一根网线离开龟甲时,那老龟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四肢划动,感到了久违的自由。
它并没有立刻游走,而是缓缓转过身,伸长脖颈,对着柳云生郑重地点了三次头,眼神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之情。那目光深邃,仿佛跨越了千年时光,与柳云生的眼神交汇。随即,它才调转方向,沉稳地划动四肢,悄无声息地没入深水之中,只留下一圈圈逐渐扩大的涟漪,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金色的光晕。
柳云生站在齐膝深的水里,望着老龟消失的方向,心中充满了奇异的平静与欣慰。他救下的不仅仅是一条生命,更像是在这浩瀚天地间,完成了一次与某种古老灵性的对话。他缓缓走上岸,拧干衣摆的水渍,穿好鞋袜。虽然衣物湿冷,但他的内心却是一片温暖澄澈。
“万物有灵,此言不虚。”他暗自感叹。这次经历,仿佛将他从功名利禄的紧张追逐中暂时剥离出来,感受到了另一种更为宏大而和谐的生命秩序。他背起行囊,再次上路时,脚步似乎比之前更加轻快、坚定。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投映在蜿蜒的官道上。他并不知道,这次看似微不足道的善举,已然在他命运的丝线上,系上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结,将在不久的将来,以一种超乎想象的方式,回报于他。碧水潭的奇遇,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