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碧水潭,柳云生又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色便彻底暗了下来。暮色四合,荒野之地难觅客栈,幸得在路旁山坡上发现一座废弃的山神庙。庙宇不大,门扉歪斜,墙垣斑驳,殿内供奉的山神塑像早已色彩剥落,蛛网遍布,显得破败而荒凉。但对于疲惫的旅人而言,能有一方瓦遮头,已属难得。
柳云生拂去神案前的积尘,将行囊放下。就着水囊吃了些干粮,又借着从破窗透入的朦胧月光,草草翻阅了几页书,倦意便如潮水般涌来。他靠着冰冷的墙壁,阖上双眼,不久便沉沉睡去。
白日里碧水潭的遭遇,似乎潜入了他的梦境初始。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清澈的潭边,看到那只老龟在水中自在悠游。然而,景象陡然一变!潭水中央忽然涌起巨大的漩涡,那老龟自漩涡中缓缓升起,身躯竟在月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转眼间便大如屋宇,龟甲上那些玄奥的纹路流转着淡淡的金色光晕,宛如符文。它不再是水中凡物,而宛如一座散发着古老威严气息的山岳,周身笼罩着一层神圣而柔和的金光。
更令柳云生震惊的是,那巨大的龟首缓缓低下,一双巨目如同两盏明灯,照定了他。一个低沉而浑厚的声音,直接在他心神之中响起,震得他灵魂都在微微颤栗:
“善良的读书人,吾乃碧水潭中修行千年的神龟。今日蒙你搭救,脱却困厄,此恩深重,不敢或忘。”
柳云生梦中惊骇,想要开口,却发觉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凝神倾听。
那声音继续道:“吾观你气宇,知你乃心怀赤诚之士。特此显化,示警于你。你此番京城之行,前途晦暗,凶险暗藏,恐有血光之灾,功名之路亦将断绝于半途。听我一言,速速归家,三年之内莫问京事,方可避过此劫。”
话音如同洪钟大吕,在梦境中回荡。柳云生心中大急,科举是他毕生所愿,岂能因一梦而轻言放弃?他挣扎着想要问个明白,问那凶险来自何方,问为何是三年之期。然而,那金光璀璨的神龟身影,却开始逐渐变得透明、模糊,最终化作缕缕金色的烟霞,消散在梦境深处。唯有最后一句叮嘱,如同烙印般清晰地留在他耳畔:“天机不可尽泄,归去方能保全……切记,切记……”
“神龟留步!”柳云生猛地惊醒,脱口喊道。眼前哪还有什么金光神龟,只有破庙残窗透进的凄冷月光,以及殿外呼啸而过的夜风。他心跳如鼓,额上冷汗涔涔,内衣也被汗水浸湿,紧贴在背上,一片冰凉。
他环顾四周,神像默然,蛛网轻颤,方才那场梦境却真实得令人心悸。他回想着神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那庞大的身躯,那威严的目光,那直接响彻心扉的声音……这绝非寻常幻梦!
“前途凶险……血光之灾……功名断绝……”这些字眼如同冰锥,刺入他的心中,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难道此次赴考,真的会遭遇不测?是路途盗匪?是疾病缠身?还是……京城之中,另有陷阱?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殿内来回踱步,心乱如麻。一方是寒窗十载,家族期望,光耀门楣的梦想;另一方是神秘莫测,却又言之凿凿的死亡预警。该如何抉择?若就此回转,如何面对父母乡邻?十年心血岂不付诸东流?可若执意前行,万一梦兆成真,不仅功名成空,只怕性命都要丢在异乡。
月光缓缓移动,照亮了他放在神案上的那几本旧书。他走过去,抚摸着书册粗糙的封面,那是他无数个日夜苦读的见证。“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是读书人最正统的路径。难道要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就放弃这条道路吗?
他想起了古之圣贤的话语。“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敬鬼神而远之。或许,这只是自己日有所思,心有所虑,故而夜有所梦?又或者,这是某种考验,考验他求道之心是否坚定?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股倔强之气陡然从他胸中升起。大丈夫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岂能因可能的危险便畏缩不前?命运之说,玄之又玄,但事在人为!若真有灾劫,更应以智慧和勇气去面对、去化解,而非消极逃避。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迷雾仿佛被一道利剑划开。恐惧虽未完全消散,但决心已压过了一切。他重新坐回神案前,目光变得坚定而明亮。无论如何,他要去京城,要亲身去经历,去验证。他要靠自己的双脚,走出自己的路。
当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柳云生已整理好行囊,用冰冷的泉水洗了把脸,精神为之一振。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给予他警示与抉择的破庙,毅然转身,踏着晨露,继续向着北方,向着那座承载了无数梦想与风险的皇城走去。他选择了勇气,也选择了拥抱未知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