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龙门虽闭,京城的喧嚣却并未因考试的结束而平息,反而因等待放榜的焦灼氛围,更添了几分无形的紧张。柳云生依旧寄居在“墨香斋”的后院,每日里或与相熟的士子品茗论文,或独自在书海中徜徉,表面看似平静,内心实则也萦绕着对未来的期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忧——那破庙中的梦境,总在不经意间掠过心头。
然而,他未曾料到,人间的风波,远比神异的预警来得更快、更猛。
这一日,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京城,渐渐沥沥的秋雨敲打着院中的芭蕉,带来阵阵寒意。柳云生正与一位来自山东的士子张清源在房中探讨一篇策论,忽听前堂传来王掌柜与人争执的声音,语气颇为激动。不多时,王掌柜掀帘而入,面色铁青,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做工粗糙的揭帖(类似传单)。
“云生,你看看这个!”王掌柜将揭帖拍在桌上,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抖。
柳云生与张清源凑近一看,只见那揭帖上赫然写着:“惊曝江南士子柳云生科场舞弊秘辛!勾结权贵,结党营私,意图扰乱抡才大典!”下面罗列的“罪证”更是骇人听闻:称他考前便通过其父同窗王掌柜,重金贿赂了某位吏部官员,提前获知策论方向;又称他与会试考官沾亲,暗中已有默契;更指他与其他几位江南才子结成“江南朋党”,在文会上互通声气,排挤北方学子,其心可诛……文字极尽煽动之能事,将柳云生描绘成一个钻营舞弊、结党营私的奸佞小人。
柳云生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脸色煞白,拿着揭帖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这污蔑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恶毒,字字句句如毒箭,欲将他置于死地!科举最重清誉,一旦此类谣言坐实,莫说功名,恐怕性命都难保。
“荒谬!无耻!”张清源拍案而起,怒不可遏,“柳兄为人,我等深知!这纯属构陷!是何人如此恶毒?”
王掌柜喘着粗气,痛心道:“不止这一份!今早我发现铺子门口被人塞了好几张,街上……街上似乎也有流传。我已让人悄悄去收,但这等污秽之物,只怕已如瘟疫般散开了!”
柳云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最初的震惊过后,一股倔强之气支撑着他。他想起父亲的教诲“猝然临之而不惊”,想起碧水潭边那份内心的平静。他深吸一口气,将揭帖缓缓放下,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
“王叔,张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幕后之人,无非是嫉妒我等寒门学子或有出头之机,欲以此卑劣手段,毁我前程。我柳云生行得正,坐得直,岂惧这等鬼蜮伎俩!”
话虽如此,现实的压力却接踵而至。往日里常来切磋的几位士子,此后便再未登门,路上相遇,也多是眼神闪烁,匆匆避过,仿佛他身带瘟疫。一次他去参加某位官员举办的文会,竟被守门仆役以“名额已满”为由,客气而坚决地挡在门外。流言如这京城的阴雨,无孔不入,浸润着每一寸空气,将他渐渐孤立。
他甚至收到过一封匿名的威胁信,信中警告他若不自认才疏学浅,主动放弃科考资格,便要他“横尸京城”。王掌柜忧心忡忡,劝他暂且离京避祸。连张清源也面露难色,暗示此事背后恐有能量不小之人,让他早作打算。
夜阑人静时,柳云生独对孤灯,窗外雨声淅沥,更显凄清。他并非没有恐惧,也曾感到深深的无力与委屈。十年寒窗,一心向学,为何要受此无妄之灾?他反复思量,自己究竟得罪了何人?是考场中哪位被他才华盖过的世家子?还是无意中触动了哪方权贵的利益?
他想起了碧水潭的老龟,想起了它眼中的感激与梦中的警示。“凶险暗藏……莫非应在此处?”他心中默念,“然神龟亦曾受困于渔网,最终不也脱困?万物皆有困厄,关键在于能否坚守本心,寻得解脱之道。” 这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给了他莫大的慰藉与勇气。他不能倒下,更不能屈服!这不仅是为了自己的清白与前程,更是为了对抗这不公与邪恶。
他不再被动等待,开始主动出击。他首先恳请王掌柜利用在京多年的人脉,暗中查访这揭帖的源头与印刷场所。他自己则与张清源等几位信得过的友人,逐一回忆分析可能与此事相关的士子或官员。他仔细整理了自己入京后的所有行踪,与哪些人交往,参加过哪些文会,购买了哪些书籍,甚至将父亲那封引荐信也拿了出来,以证王掌柜只是故交,绝无行贿之实。
调查过程步履维艰。对方行事狡猾,线索时断时续。有一次,他们根据一个模糊的线索,追踪到南城一家地下印刷坊,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还有一次,他们找到一位据说知道内情的落魄文人,对方却三缄其口,只暗示指使者背景深厚,让他们“莫要引火烧身”。
一日,柳云生在走访一位可能知情的旧书贩时,于一条肮脏的胡同口,看到一个蜷缩在屋檐下避雨的老乞丐,冻得瑟瑟发抖。他心生怜悯,将手中刚买的几个热包子尽数给了老人,又将身上的几十文钱也留了下来。那老乞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并未道谢,只是喃喃低语了一句:“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贵人往南城‘墨韵斋’后巷看看……”说罢便不再理他。
柳云生心中一动,虽觉蹊跷,但仍依言前往。在“墨韵斋”后巷的垃圾堆中,他竟真的发现了与污蔑他相似的纸张边角料,以及几枚独特的、刻有怪异花纹的印章残迹!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突破!他隐隐感到,这或许是冥冥之中对他善念的一种回报。
证据虽仍零散,但柳云生已决心不再沉默。他要用最正式、最激烈的方式,为自己辩白!他闭门三日,倾注全部心血,写下了一篇沥血陈情的《辩诬书》。文中,他先是坦陈自己寒门出身、一心向学的经历,继而将揭帖上的指控逐一驳斥,逻辑严密,证据清晰。他并未一味哭诉委屈,而是将此事提升到“维护科举公正、肃清士林风气”的高度,言辞恳切,气节凛然,令人动容。
“臣本江淮布衣,躬耕读于草野……今蒙不白之冤,如锥心刺骨……然臣窃以为,科场之清誉,乃国家取士之根本,若任奸小构陷,寒门之路绝,则朝廷失天下士子之心矣!臣个人之荣辱不足惜,国家选材之大典岂容玷污?……伏乞陛下圣鉴,彻查此事,还臣清白,亦正天下视听!”
他将《辩诬书》郑重誊写,通过张清源家族的关系,设法递送到了都察院一位素以刚正着称的御史手中。此举无疑是一场豪赌,若不能一举翻案,必将引来更疯狂的报复。
《辩诬书》递上后,如同石沉大海,数日未有回音。外面的流言却似乎更盛了,甚至有人传言柳云生已被官府暗中看管,不日便要下狱。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王掌柜急得嘴角起泡,张清源也日日打探消息。柳云生反而平静下来,他每日照常读书写字,仿佛外间的风雨与他无关。他已尽了人事,接下来,只能等待,亦或是……等待那莫测的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