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高鉴此行最好的掩护。八百精锐,如同暗夜中无声流淌的墨色溪流,昼伏夜出,专拣荒僻小径疾行。不敢生明火,怕炊烟暴露行踪;不敢大声喧哗,怕惊起林鸟走兽。每日的口粮,便是冰冷梆硬的胡饼,就着皮囊里同样冰冷的河水,艰难下咽。没有人抱怨,每个人都清楚此次任务的重要性,以及其中蕴含的巨大风险。马蹄包裹着厚布,踏在初春尚且坚硬的土地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高鉴与士卒同行同止,他那沉静而坚定的身影,便是这支队伍无声的士气和主心骨。
经过数日潜行,队伍终于悄无声息地抵达了预定地点——澶渊以东约十里处,大河北岸一处茂密的芦苇荡后。
高鉴立刻下令全军隐蔽休整,恢复体力,同时派出葛亮率领的斥候小队,分批换上寻常百姓或渔夫的粗布衣服,散入沿岸村落或蹲守在高处,严密监视河面上往来的船只,尤其是成队的官船。他们需要精准识别出孙德胜信中所说的那支运粮船队,并确认其通过澶渊后的动向。
与此同时,在那即将到来的运粮船队中,一场精心策划的戏码,也正在主角孙景峰的掌控下,悄然拉开序幕。
孙景峰,原本姓张,是个无名无姓的乞儿,在黎阳城的街角巷尾挣扎求存。因其机灵过人,眼明手快,偶然被当时还是普通商人的孙德胜看中,收为义子,从此改姓孙,命运也为之改变。孙德胜将其带在身边,悉心栽培,而孙景峰也展现出了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与胆识,逐渐成为孙德胜最得力和信任的臂助。随着孙德胜凭借手腕和人脉,一步步坐上黎阳商会行首的位置,这河北通往洛阳、关中的漕运线上的许多活计,便都交给了孙景峰打理。
此次任务,孙德胜将其赋予孙景峰,足见其重视与信任,也说明了此事之凶险。孙景峰深知,这十艘满载军粮的大船,是他们父子投向武阳高鉴的“投名状”,不容有失。成功了,便是锦绣前程;失败了,则万劫不复。
船队在澶渊码头停靠休整。夜色笼罩下的码头,灯火零星,人声渐息。孙景峰借着检查船只的名义,将其他九艘船上掌管干粮、炊事的“杂役”头目,悄然召集到了自己所在的头船舱室。这些“杂役”,看似寻常,实则都是这些年跟着孙景峰在漕运线上出生入死、绝对可靠的伙计假扮的。他们一起经历过风浪,一起应对过水匪,甚至一起干过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的私活,彼此之间有着深厚的信任与默契。
舱内,油灯昏暗。孙景峰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而坚毅的面孔,压低了声音:“诸位兄弟,此次活计,非同小可,关乎我等身家性命,也关乎义父前程。”他简要说明了目标:将这批粮草,完好无损地送到武阳郡高鉴将军手中。
人群中有人低声嘟囔:“头儿,说起这高鉴……咱们那批马……”
此言一出,舱内气氛微微一滞。孙景峰脸上也掠过一丝复杂之色。那是前几年的事了,眼见战乱四起,孙德胜便想拓展生意,重操旧业,做起了贩马的营生。孙景峰带着一帮兄弟,历尽千辛万苦,从突厥人手里弄来了一千匹上好的战马,一路打点,损耗了些,进入河北腹地时还剩六百多匹。本以为能卖个好价钱,却不料在半道上,被一伙打着“高”字旗号的悍匪给劫了!人虽然靠着机警和一人双马的优势拼死冲了出来,但那批价值连城的骏马却血本无归。此事一直是孙景峰和兄弟们心中的一根刺。
“是不是这个高鉴,现在还说不准。”孙景峰打断回忆,语气凝重,“即便是他,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义父既然选了这条路,我等便需放下前嫌,全力以赴。办好这趟差事,日后或许还有计较之时。”
他稳住心神,开始布置具体行动:“明日船队过了澶渊,按计划,明晚动手。老规矩,目标,船上所有押运官兵。家伙,”他指了指角落几个不起眼的麻袋,“已经备好了,是从曼陀罗里提炼出来的‘神仙醉’,下在茶水和今晚准备的干粮里。大概一刻到两刻钟药性便会发作,看个人体质。务必计算好时间,确保船到预定地点时,大部分官兵都已‘醉倒’。”
他环视众人,眼神锐利:“信号,布谷鸟叫,三短一长。得手后,各船以布谷鸟叫回应。我则在头船以火把信号与岸上联系。都清楚了吗?”
“清楚了!”众人低声应诺,眼神中既有紧张,也有久经沙场般的镇定。
“散了吧,各自小心,按计划行事。”
众人悄然散去,融入各船夜色之中。孙景峰则整了整衣袍,脸上换上一副热情的笑容,提着一坛上好(且加了料)的“烈酒”,走向此次押运官军的首领——郝校尉的船舱。
这两日,孙景峰凭借其八面玲珑的手段和“商会管事”的身份,已经和这位郝校尉混了个脸熟。郝校尉行伍出身,性子粗豪,对孙景峰这个“懂规矩、会来事”的商会管事颇有好感。
“郝校尉,辛苦一天了,小弟弄了坛好酒,特来与校尉共饮,解解乏!”孙景峰笑着掀帘而入。
郝校尉正在灯下擦拭佩刀,闻言抬起头,脸上露出些许意动,但还是摆了摆手,带着军人的谨慎:“孙管事客气了,军务在身,不敢饮酒,不敢饮酒啊。”
孙景峰脸上立刻露出十分惋惜的神情,叹道:“哎呀,那真是太可惜了!这可是小弟特意从黎阳带来的陈年佳酿,窖藏了十五年以上,香气醇厚,入口绵柔,后劲……嘿嘿,更是十足。本想与校尉分享,既然校尉军务繁忙,那……小弟只好独自享用这寂寞滋味了。”说着,他作势便要拍开酒坛的泥封。
那浓郁的酒香立刻从坛口缝隙逸散出来,钻入郝校尉的鼻腔。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眼睛死死盯着那酒坛,挣扎之色溢于言表。军中枯燥,尤其是这押运粮草的差事,更是无聊透顶,面对如此美酒的诱惑,实在是难以抗拒。
“这个……孙管事,”郝校尉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要不……就喝一点点?就一点点,应该……无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