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北县东南,武阳军大营。
清晨,高鉴掀开厚重的帐帘,一股凛冽的寒气混着雪沫扑面而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映入眼帘的,已非昨日那般天地混沌的飘雪景象,而是一片刺目的银白世界。积雪深及脚踝,营寨的栅栏、箭楼、帐篷顶都覆上了厚厚的雪冠,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用素绢细细包裹了起来,寂静,却透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肃杀。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积雪,冰冷的触感从指尖直透心脉。雪粒在他掌心缓缓融化,带来的不是诗情画意,而是沉甸甸的忧虑。
“雪势如此之大……”高鉴低声自语,眉头紧锁。他站起身,极目向东眺望,视线却被无尽的雪幕和起伏的雪丘所阻挡。“苍邪他们,此刻到了何处?这雪一下,行军踪迹再难掩盖,一旦被王薄的游骑察觉……”
他仿佛能看见,刘苍邪和他那三千五百精锐,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艰难跋涉的模样。人马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铁甲冰寒刺骨,每前进一步都要耗费比平日多出数倍的力气。更重要的是,洁白无垠的雪地会将任何移动的物体衬托得异常醒目,即便是在夜间,大规模部队行进的痕迹也几乎无法完全抹去。突袭赖以成功的隐蔽性,正被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雪一点点剥夺。
更大的焦虑,随之涌上心头。高鉴转身回到帐内,目光落在案几上那幅描绘着济北、齐郡山川城邑与田亩分布的地图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济北县”与“历城”之间的广阔区域。
“雪一下,耽误的何止是军事……”他喃喃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春耕……眼看就要误了农时了。”
他深知,打仗打的是钱粮,是民心。如今已是二月下旬,若这场雪持续数日,化雪再需数日,土地变得泥泞不堪,春耕必然被大大推迟。一旦耽误了农时,就意味着秋天的收获将大幅减少,甚至可能绝收。
届时,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如果战事不能速决,陷入僵持,他麾下这过万大军每日人吃马嚼,消耗的粮草是一个天文数字。武阳郡的存粮支撑不了多久。而即便他最终艰难地战胜了王薄,全面接管了齐郡,接手的也将是一个因春耕延误而充满饥馑、流民遍地的烂摊子。饿殍遍野的百姓不会感激他这位征服者,只会将饥荒归咎于这场战争,归咎于他高鉴的到来。那时,他要面对的将不是欢呼拥戴的子民,而是无数双饥饿而愤怒的眼睛,是随时可能引爆的民变和动荡。
“必须速战速决!”高鉴的拳头猛地攥紧,“最迟……最迟一个月内,必须彻底解决王薄,稳定齐郡局面,或许还能抢回一些春耕的时间。否则……”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否则,就只能主动放弃济北县,甚至放弃已夺取的济北郡部分城邑,将大军撤回至平阴、卢县一线,依托济水西岸进行防御,以确保武阳郡本土和已经控制的济北西部地区的春耕不受影响。毕竟,根基不能动摇。”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主动撤退意味着前功尽弃,意味着将战略主动权拱手让人,更会严重打击军队士气。但若一味贪进,导致后方不稳,民生凋敝,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苍邪……一切,就看你的了。”高鉴的目光再次投向东方,仿佛要穿透这重重雪幕,看到那只孤军的命运。刘苍邪的突袭,原本是打破僵局、争取时间的关键一手。如今,这手棋却因这场大雪,平添了无数变数。
与此同时,远在数百里之外,刚刚经历了一场雪夜奇袭、成功夺取祝阿的刘苍邪,也正面临着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故,迫使他必须立刻做出抉择。
祝阿县衙,如今成了刘苍邪的临时指挥所。炭盆烧得噼啪作响,驱散着屋内的寒意,却驱不散刘苍邪眉宇间的凝重。他面前,跪着面如死灰、瑟瑟发抖的赵贵——王薄的那个草包妻弟,祝阿城的前守将。
几名如狼似虎的武阳军锐卒刚刚结束了一场“耐心”的“询问”。赵贵这种养尊处优的纨绔,哪里经得起军中老手的手段,不过片刻功夫,就把知道的那点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只求能保住性命。
“将军……饶命啊……小的……小的说的句句是实……”赵贵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姐夫……不,王薄他离开历城前,他……他把各处能调集的大部分粮草和大部分能战的兵将,都……都集中到历城去了!说是……说是要确保根基万无一失……历城现在守军不下五千,粮草堆积如山,城防也加固了……小的,小的不敢隐瞒啊!”
刘苍邪的浓眉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原本的计划,是挟大胜祝阿之威,稍作休整,便如法炮制,奔袭王薄的老巢历城!若能一举端掉历城,王薄在济北县的主力大军必定军心崩溃,不战自溃。
然而,赵贵的供词,像一盆冰水,浇在了他这头正发热的猛虎头上。
历城守军五千,且已有防备!自己手中只有三千五百人,经过一夜奔袭和攻城,虽损失不大,但人马俱疲。更要命的是,祝阿被袭的消息,恐怕瞒不了多久。一旦历城得到警讯,严加戒备,他这三千多人跑去攻打一座有五千守军、城防坚固、并以逸待劳的城池,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娘的!”刘苍邪烦躁地低吼一声,一拳砸在身旁的案几上,震得茶盏乱跳。唾手可得的奇功,眼看就要飞了!这种憋闷感,比他挨上两刀还要难受。
他焦躁地在厅内踱步,靴子踩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放弃历城?实在不甘心!但强攻?那是送死!
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摊在桌上的地图,落在了“长清”两个字上。脑中灵光一闪,赵贵之前的供词片段浮现出来:“……前线大军的粮草,主要放在长清转运,那里囤积了不少,由……由王薄的一个族弟看守,兵力好像……好像不到两千……”
长清!
刘苍邪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重新燃起骇人的光芒。对啊!历城啃不动,那就打长清!
长清位于济北县与历城之间,毗邻济水,是王薄前线大军粮草辎重的重要中转枢纽。拿下长清,就等于一刀切断了王薄主力与后方基地的联系,断了他的粮道!济北县那数万大军,一旦断粮,能支撑几天?军心必然大乱!
而且,长清守军不到五千,又是转运节点,并非前沿要塞,防备心理定然不如历城。自己这三千五百百战精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胜算极大!
更重要的是,他们刚刚缴获了祝阿守军的全部衣甲旗帜,赵贵这个“活招牌”也在手里!
一个更大胆、更狡诈的计划,瞬间在刘苍邪心中成型。
他脸上露出了那种混合着悍勇与奸猾的、标志性的狞笑,对着厅外喝道:“来人!”
苏念安、薛云徙等将领应声而入。
“传令下去!”刘苍邪声音斩钉截铁,“全军立刻休整,饱餐战饭!把所有缴获的王薄军衣甲旗帜都给老子换上!挑几百个机灵点、会来事的兄弟,扮成押运粮草的民夫!”
他指着瘫软在地的赵贵,冷笑道:“再给咱们这位赵将军收拾收拾,让他‘带队’,咱们就冒充是从祝阿往长清运送一批‘紧急补给’的部队!”
“将军,您是要……”苏念安眼睛一亮。
“没错!”刘苍邪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长清”上,“咱们不去啃历城那块硬骨头了!改道,奔袭长清!给他王薄来个中心开花,断了他的粮草!老子倒要看看,没了饭吃,他在济北县还能蹦跶几天!”
他环视众将,目光灼灼:“动作要快!必须在祝阿失陷的消息传到长清之前,赶到那里,骗开城门!此计若成,济北战局,定矣!”
众将闻言,精神大振,齐声应诺:“诺!”
很快,祝阿城内开始了一场紧张的“换装”。武阳军士卒们脱下自家的衣甲,换上缴获的王薄军服装,虽然有些不合身,但在雪天和匆忙的行军中,足以乱真。一批士卒被挑选出来,换上破烂的民夫衣物,将一些空车和少量真正从祝阿府库中取出的粮袋装点起来。赵贵被两名高大的亲兵“搀扶”着,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军官服,只是那苍白的脸色和闪烁的眼神,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常的押运官。
刘苍邪看着这支迅速“改头换面”的队伍,满意地点点头。雪,还在下。但这时的雪,在他眼中已不再是阻碍,反而成了掩护他们这次“伪装行动”的天然幕布。
“出发!”刘苍邪翻身上马,看了一眼在亲兵“陪同”下、战战兢兢爬上马车的赵贵,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一支打着王薄军旗号、由“赵贵将军”押运的“粮草队”,混着三千五百名杀气内敛的武阳军精锐,悄然离开了夺取尚不足一日的祝阿城,顶着漫天风雪,向着西南方向的长清,疾行而去。
棋局,因势而变。高鉴在济北大营为春耕和战局忧心忡忡,刘苍邪却在雪原上再次掷出了险恶而精准的一子。攻守之势,后勤命脉,即将在这雪与火的交织中,迎来决定性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