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北县仿佛一个被架在文火上慢炖的鼎炉,表面维持着僵持的平静,内里却早已被恐慌与猜忌熬煮得沸腾翻滚。王薄清点仓廪,存粮确乎还能支撑十日,若在平日,尚可周旋,但如今,比粮秣短缺更可怕的,是那无孔不入、如同瘟疫般蔓延的风言风语。
“听说了吗?长清那边……一粒粮食都没剩下了!”
“假的吧?不是说只烧了外围?”
“呸!我表兄在历城当差,昨夜冒死送来的消息,千真万确!运粮队都在半路被截了!”
“那咱们在这儿守着,岂不是等死?”
“王公……‘知世郎’他,是不是在瞒着咱们?”
这些窃窃私语,如同阴沟里的暗流,在营房的角落、城墙的垛口、取水的井边悄然交汇、放大,侵蚀着原本就并不牢固的军心。每一道投向王薄和他的督战老兵的目光,都掺杂了越来越多的怀疑与惊惧。
而高鉴军,或者说张定澄,显然深谙攻心为上。就在王薄强压不安,试图稳定局面的某个白天,南门外战鼓再起,旌旗招展,武阳军摆出决战的架势,发起了一次声势浩大的佯攻。王薄闻报,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决绝的快意——与其被流言耗死,不如拼死一搏!他立刻下令,集结精锐,准备开城迎战,欲与张定澄决一死战!
然而,当他麾下最善战的老兵刚刚在城门后列阵完毕,士气被强行提振起来时,城外的鼓噪声却戛然而止。武阳军的阵型如同潮水般,在守军愕然的注视下,井然有序地退去了,只留下满地刻意丢弃的破烂旗帜和空空如也的战场,仿佛刚才那雷霆万钧的攻势只是一场幻影。
就在南门守军惊疑不定、议论纷纷之际,其他几处城门,尤其是守备相对松懈、新附军较多的西、北两门,却在悄无声息间,被一阵密集的箭雨覆盖。箭矢并非杀人,而是携带着一封封绑在箭杆上的绢书。守军捡起一看,顿时面如土色——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长清粮草已尽数被焚,历城援粮半道被劫,济北县不日即将断粮!呼吁士卒勿再为王薄陪葬,早寻生路!
这一手阴狠毒辣的攻心计,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本只是暗流涌动的猜忌,瞬间变成了公开的恐慌。军官弹压的呵斥声变得苍白无力,士卒眼中最后一点战意被对饥饿的恐惧彻底淹没。军心,如同雪崩般,无可挽回地动摇了。
第四日黄昏,一封来自历城的加急密报,更是将王薄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击碎。信使浑身浴血,几乎是爬着来到王薄面前,呈上的信件字迹潦草,充满了绝望的气息——历城好不容易拼凑出的一支运粮队,在离开历城不到六十里的地方,遭遇一支身份不明、但极其精锐的骑兵部队突袭!押运官兵死伤惨重,好在运粮官兵英勇,击退敌军,但其中一半粮草被付之一炬,随行的民夫更是趁乱一哄而散,剩余的一半粮草被抢夺了剩余粮秣逃入乡野……(地府的民夫心声:好家伙,人都跑到地府来了,难道粮草也跟着来地府了?)
王薄捏着信纸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最后的外部补给线,也被无情地斩断了。济北县,即将成为一座被饥饿和绝望吞噬的孤岛。
他独自一人待在昏暗的书房内,烛光将他摇曳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与狰狞。往昔,他占据济北,是想以此为饵,拖住高鉴主力,伺机反扑或等待局势变化。但现在,攻守之势易位,他成了被拖住、被围猎的那一个。他想决战,张定澄却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那个沉稳如山的对手,只会像最有耐心的猎人,一步步收紧套索,看着他麾下的军队在饥饿和内乱中自行瓦解。
不能再等了!每多等一刻,军心就溃散一分,他手中本钱就流失一分。
一个冷酷而决绝的撤退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形。他必须壁虎断尾,牺牲一部分,保全最核心的力量。
是夜,子时。济北县城内,进行着一场隐秘而紧张的调动。
王薄首先召来了自己最信任的几名心腹将领,其中一人,身形与王薄有六七分相似。王薄将自己那面显眼的“知世郎”大纛交到他手中,又将一套与自己平日所穿相似的青衫儒甲递给他,沉声吩咐:“你率五千人马,其中混杂两千老营兵以稳定阵脚,多打旗帜,明日拂晓之前,大张旗鼓,开出东门,做出向长清方向突围撤退的态势。务必吸引高鉴军主力注意!”
那将领深知此去凶多吉少,但见王薄眼神决绝,只能咬牙领命:“末将……定不辱命!”
与此同时,王薄真正的核心力量——他赖以起家的四千长白山老本兵,以及从各营勉强筛选出的、尚存战意和体力的六千余堪战之兵,共计一万余人,正在悄无声息地向城北集结。人人衔枚,马裹蹄,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器物都被紧紧固定。他们得到了饱餐(消耗了部分存粮),携带了所能分到的最多口粮和箭矢。
而被抛弃的,是那七千多名军心已散、来源复杂、战斗力参差不齐的新附军。王薄将指挥权交给了另一位以勇猛(或者说鲁莽)着称的心腹将领,命令他:“留守济北县,依托城防,尽量拖延武阳军!若能守住,便是大功一件!” 这无疑是一张空头支票,留守的将领和那七千士卒,注定将成为吸引追兵、为主力撤退争取时间的弃子。
寅时初,夜色最浓。东门方向,突然火光大作,鼓噪震天!“王”字大纛和“知世郎”旗帜在火把映照下格外醒目,一支五千人的队伍,簇拥着那位“假王薄”,浩浩荡荡地冲出城门,向着东北长清方向,溃退而去。
果然,这一举动立刻引起了城外武阳军哨探的注意,急促的号角声划破夜空,大批武阳军部队开始向南门方向调动、拦截。
就在这片混乱的掩护下,济北县北门,悄无声息地洞开。王薄一身普通校尉铠甲,混在队伍中,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这座他曾企图作为挫败高鉴的支点城池,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随即被冰冷的决绝取代。他低喝一声:“走!”
一万余人的队伍,如同暗夜中流淌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涌出北门,向着北方,那片熟悉且或许藏有一线生机的广袤土地,急速遁去。
夜色吞没了他们的身影,只留下济北县城内,那七千被蒙在鼓里、即将迎来黎明与毁灭的弃卒,以及东南方向,那支注定要陷入重围、吸引所有火光的诱饵部队。王薄的撤退,充满了枭雄的冷酷与算计,也标志着他在济北郡与高鉴争锋的彻底失败。东进的棋局上,高鉴,已然占据了绝对的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