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也最是人心浮动之时。当王薄率领着他那万余核心兵马,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济水北岸的茫茫夜色中后,济北县城内,被刻意遗留下来的七千余新附军,便如同被抛弃在狼群环伺的荒原上的羔羊,命运已然注定。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王薄及其主力撤退得太过隐秘,除了少数执行命令的心腹和必须配合调动的老营兵外,绝大多数被留下的士卒对此一无所知。他们依旧蜷缩在冰冷的营房里,或呆立在寒意刺骨的城头哨位上,抱着残存的、或许是自欺欺人的希望,等待着或许会来的援粮,或许会变的战局。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天色微明,当本该轮换的岗哨无人接替,当负责分发晨炊的军需官迟迟不见踪影,当一些机警的士卒发现原本驻扎在城内要冲、用于弹压和监督他们的那些王薄老营兵营地已然空空如也时,不祥的预感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
恐慌,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王薄跑了!”
“他把我们扔下等死!”
“粮草早就没了!我们被骗了!”
“难怪昨晚让我们不得外出!这狗东西!”
绝望的呐喊、愤怒的咆哮、恐惧的哭泣,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汇聚成一片混乱的喧嚣。被欺骗、被抛弃的怒火,以及对即将到来的武阳军攻城和饥饿死亡的恐惧,如同两股交织的毒火,灼烧着每一个被遗弃士卒的心脏。
就在这时,那名被王薄委以“留守重任”的心腹将领,还试图执行他最后的使命:弹压乱局,固守待援(尽管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援”永不会来)。他带着仅存的百余名绝对死忠,手持利刃,冲上街头,试图用血腥手段震慑住已然失控的局面。
“都给我回去!擅离职守者,格杀勿论!”将领挥刀砍翻了一名惊惶奔跑的士卒,声嘶力竭地怒吼。
然而,这一次,屠刀失去了往日的威慑力。鲜血非但没有让人群退缩,反而彻底点燃了积压已久的反抗烈焰!
“杀了这些狗腿子!他们跟着王薄一起骗我们!”
“反正都是死,跟他们拼了!”
“拿他们的头,向城外的武阳军请功!说不定还能活命!”
不知是谁首先发出了怒吼,如同一点火星溅入了油海。早已红了眼的士卒们,纷纷抓起手边一切能作为武器的东西:制式的刀枪、拆下的桌椅腿、甚至是砖石瓦块,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向着那百余名死忠分子涌去!
一场残酷而混乱的内讧,在济北县狭窄的街道和营房间骤然爆发!
没有阵型,没有章法,只有最原始的杀戮欲望和求生本能。被抛弃的士卒们人数占据绝对优势,他们如同疯狂的狼群,前仆后继地扑向那些昔日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督战官和王薄死忠。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怒吼声、哀求声混杂在一起,将这座本已饱经战火摧残的城池,变成了一个自相残杀的人间地狱。
那名留守将领武功不弱,接连砍翻了数名冲上来的叛军,但他身边的死忠却在绝对的人数劣势下迅速减少。最终,他被十几名双眼血红的士卒团团围住,乱刀齐下,顷刻间便被剁成了肉泥。
内讧迅速演变成一场彻底的清洗。任何被认出是王薄嫡系、或者平日里欺压过普通士卒的军官,都遭到了无情的围攻和杀戮。城中多处燃起了小火,那是愤怒的士卒在焚烧王薄住所和那些死忠分子的营房。
当最后的抵抗被扑灭,城内的喊杀声渐渐平息下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幸存下来的士卒们,大多浑身浴血,气喘吁吁,眼神中混杂着杀戮后的亢奋、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对未来的深深恐惧。
接下来该怎么办?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那紧闭的、沉重的城门。城外,是兵强马壮、围城数日的武阳军。城内,是弹尽粮绝、自相残杀后的一片狼藉。
“开城!投降!”
“对!开城投降!武阳军高将军素有仁名,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再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求生的欲望最终压倒了一切。几名在内讧中侥幸存活下来、且颇有威望的中低级军官简单商议后,迅速做出了决定。他们喝令士卒清理开堵塞城门的杂物和尸体,然后,合力抬起了那根巨大的门闩。
“吱呀呀——”
沉重的济北县南门,在王薄逃离不到六个时辰后,被从内部缓缓打开。阳光瞬间涌入阴暗的城门洞,照亮了城门洞里的士兵不安的脸庞。
城头上,一面临时找来的白布被高高挑起,在晨风中无力地飘荡。幸存的守军们丢下手中的兵器,自觉地排成凌乱的队伍,垂头丧气地走出城门,在其余士兵的监视下,聚集在城外的空地上,黑压压的一片,等待着未知的命运安排。
而此刻,武阳军主力大营之中,却呈现出一派与外界的喧嚣和重大胜利截然不同的景象。
中军大帐内,主位空着,都尉王延嗣则坐在下面。帐内仅有寥寥数名文吏和传令兵,显得颇为空旷。原来,张定澄在得知斥候的报告后,准确判断出王薄军心已溃、正在撤退,已于昨夜秘密率领主力精锐,意图拦截可能北窜的王薄本部,或是抢占更北面的战略要地。留给王延嗣的,只有区区三百老弱,以及一个看似旌旗招展、炊烟如常的空营。
王延嗣的任务,就是虚张声势,制造大军仍在营中的假象,迷惑城内守军,防止他们察觉真相后狗急跳墙,或是提前溃散,干扰张定澄的下一步行动。
当济北县城门洞开、守军鱼贯而出投降的捷报,由快马信使一路狂喊着送入大营时,正端着粗陶碗喝粥的王延嗣,惊得差点把碗摔在地上。
“什么?济北县……降了?!”他猛地站起身,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在反复确认消息无误后,王延嗣愣了片刻,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惊喜和荒诞感的表情,在他脸上迅速绽开。他先是咧嘴,继而肩膀耸动,最终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啊!”
他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喘不过气来,指着济北县的方向,对帐内同样目瞪口呆的属下们说道:“看见没?看见没?咱们在这儿守着空营,喝着稀粥,这收复济北县的首功……就这么,就这么砸到咱头上来了?!哈哈哈!”
他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泼天功劳!他王延嗣,一个负责看守空营、佯装主力的都尉,竟然莫名其妙地就成了接收济北县、光复此战略要地的“首功之臣”!
狂喜之后,王延嗣迅速冷静下来。他知道,功劳是白捡的,但之后的事情可不能办砸。他立刻收敛笑容,换上严肃的表情,下令道:“立刻点齐我们所有人,不,留下五十人继续看守大营,竖起所有旗帜!其余人,随我入城,接管防务,清点府库,安抚降卒!动作要快,要稳!绝不能让到手的功劳飞了,更不能让城内再生乱子!”
片刻之后,王延嗣带着二百多名武阳军士兵,排着不算整齐但尽量显得威严的队列,昂首挺胸地开进了已经不设防的济北县城。看着道路两旁黑压压跪倒一片、面如土色的降卒,以及城内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血迹和狼藉,王延嗣心中豪情万丈,却又带着一丝恍如梦中的不真实感。
济北县,这座王薄经营许久、张定澄猛攻多日的坚城,就以这样一种充满戏剧性甚至有些滑稽的方式,落入了武阳军手中。城头之上,那面残破的“知世郎”大旗被毫不留情地抛下,取而代之的,是高高飘扬的“高”字帅旗和“张”字将旗(尽管张定澄本人并不在场)。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四方。济北光复,标志着高鉴东进战略取得了决定性的阶段性胜利,王薄势力遭到重创,退缩回齐郡核心地带。而这场胜利的最后一步,竟是以王延嗣“躺捡”大功这样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完成,也为这场的济北攻防战,画上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