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骏事件最终以罚俸思过草草收场,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滔天巨浪,但那扩散开的涟漪,却悄然改变了深潭之下的水流与格局。
养心殿内,景琰批阅着奏折,朱笔悬停,心思却难以完全集中。案头堆积的,除了日常政务,还有几份新的弹劾奏章,目标依旧直指林夙与东厂,言辞虽较之前谨慎,但字里行间透出的意味却更深——不再仅仅是攻讦宦官干政,更隐隐指向“权柄下移,纲纪独断”。他知道,这是那日他与林夙争执、最终对吴骏网开一面的后果。一些嗅觉灵敏的朝臣,似乎从中窥见了帝王对权宦的微妙制衡,试探的触角便又小心翼翼地伸了出来。
这种被臣子揣度、甚至被无形中利用来制衡林夙的感觉,让景琰很不舒服。他需要林夙这把刀,需要东厂这双眼睛,但当这刀锋过于锐利,这眼睛无所不在时,执刀人与被窥视者的不适感便与日俱增。那日林夙跪在殿中,眼神执拗甚至带着一丝悲愤质问他的模样,时常在他脑海中闪现。“饮鸩止渴”四个字,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头,不致命,却时时带来隐痛。
他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殿内烛火摇曳,将他孤身坐在龙椅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更显寂寥。高公公已荣休,如今能在深夜伴驾、商议机要的,似乎只剩下林夙。可那日的争执之后,两人虽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君臣奏对,公事公办,但某些东西,确确实实不同了。林夙依旧恭敬,汇报条理清晰,建议精准,却少了几分过去的熨帖与…温度。仿佛一层无形的薄冰,隔在了两人之间。
“陛下,”近侍太监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林公公求见,说是有两淮急报。”
景琰精神一振,立刻道:“宣。”
林夙快步走入殿内,依旧是一身暗色宦官服饰,身形清瘦,面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常,甚至…比以往更沉静了几分,沉静得让人看不透。
“奴才参见陛下。”他行礼如仪。
“免礼。两淮情况如何?可有孙铭的消息?”景琰迫不及待地问。
林夙双手呈上一份密报:“陛下,东厂安插在淮州的人冒死送出消息,孙铭孙大人……还活着。”
景琰猛地站起身:“当真?人在何处?情况如何?”
“据报,孙大人当日虽中伏失散,但被几名忠心亲卫拼死救出,藏匿于落雁峡附近的山民家中,身受重伤,幸得山民草药救治,保住了性命。只是……”林夙顿了顿,声音平稳无波,“消息传出不易,目前仅知其大致方位,具体藏身之处尚未确定,且搜寻的不仅是东厂的人,还有……不明身份的杀手也在那一带活动,意图灭口。”
景琰的心沉了下去。活着,却依旧危机四伏。“立刻加派人手,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孙铭,将他安全带回京城!”
“奴才已下令增派得力人手前往,并命当地暗线全力配合。”林夙应道,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凝重了几分,“陛下,此外,密报中还提及一事,关乎两淮乱局根源。”
“讲。”
“据线人称,两淮盐商之所以如此猖獗,敢于伏击钦差,除了自身势力盘根错节,以及可能与地方官员、甚至…军中败类勾结外,”林夙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景琰,“其背后,似乎还有来自京城的影子。”
景琰瞳孔微缩:“京城?是谁?”
“线索尚不明确,线人层级较低,只隐约听到‘京里来的大人物’、‘宫里也有人’等模糊字眼,无法确定具体指向。”林夙垂下眼帘,“但结合此前对方能精准掌握孙大人行程,调动疑似经受过训练的死士进行伏击,奴才以为,此线索不容忽视。”
宫里也有人……景琰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这五个字,像一块寒冰,瞬间冻结了他因孙铭生还而升起的一丝暖意。若真如此,意味着敌人的触手,比他想象的伸得更长,甚至可能就在这宫墙之内!会是那些依旧不甘心的兄弟们的残余势力?还是……他不敢深想。
“查!”景琰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怒意,“给朕一查到底!无论涉及到谁,绝不姑息!”
“奴才遵旨。”林夙躬身领命,姿态无可挑剔。
然而,就在他领命的同时,景琰心中却莫名升起一丝疑虑。林夙汇报此事时,太过平静了。以他对林夙的了解,得到如此重要的线索,哪怕只是模糊的指向,他也应该会有更详细的分析,更积极的建议,甚至…会主动要求扩大侦查范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平静地陈述,然后等待命令。
这种反常的“顺从”,反而让景琰感到不安。他盯着林夙,试图从那低垂的眼睫和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林夙,”景琰缓缓开口,带着一丝审视,“此事,你东厂此前可曾察觉端倪?”
林夙依旧低着头:“回陛下,东厂此前重心在于监控朝臣动向及两淮地方,对宫内……有所疏忽。是奴才失职。”
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宫内关系错综复杂,东厂势力虽大,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但景琰心中的那点疑虑却并未消散。他想起林夙那日坚持严惩吴骏时的执拗,想起他手中那无孔不入的东厂力量。这样一个心思缜密、掌控欲极强的人,会对可能来自宫内的威胁毫无察觉?还是说……他有所察觉,却因为某种原因,选择了暂时隐瞒,或者……自行其是?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迅速缠绕住景琰的心。他看着下方恭敬站立的林夙,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眼前这个人,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他庇护、与他生死与共的小林子,更是权倾朝野、掌握着可怕力量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他的忠诚或许依旧,但他的行事方式,他所掌控的权力,已经成了需要被警惕、甚至需要被制衡的存在。
这种警惕,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如同无声的雾气,悄然弥漫在君臣之间。
景琰开始更加留意林夙的言行举止,留意东厂递上来的每一份报告。他发现,林夙处理公务的效率依旧极高,对两淮局势的跟进也毫不松懈,但关于“宫内影子”的调查进展,每次问起,总是得到“尚无确切证据”、“正在排查”之类的回复。
与此同时,景琰从其他渠道——比如依旧忠于皇室、独立于东厂之外的某些宫廷暗卫那里,听到了一些零碎的风声。有宫人议论,近期东厂的番役似乎在暗中调查一些陈年旧事,甚至涉及到一些早已荣休或调离的老太监、老嬷嬷。还有传言,说林公公最近常独自一人查阅内务府多年的档案记录,不知在寻找什么。
这些风声与林夙“尚无进展”的汇报形成了微妙的反差,让景琰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林夙到底在查什么?为什么不对他明言?是因为线索确实模糊,不便禀报?还是因为他查到的东西,可能牵扯到某些不便言说的人或事,甚至……与他景琰有关?
一种被蒙蔽、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让景琰极为不悦。他是皇帝,是这天下之主,理应知晓一切,掌控一切。可现在,他最重要的臂助,最信任的人,似乎正在他眼皮底下,进行着一些他并不完全了解的隐秘行动。
这一日,景琰召见新任户部尚书杜衡,商议加征商税以弥补两淮盐税可能出现的巨额亏空一事。杜衡提出了一个初步方案,景琰觉得其中几条过于严苛,恐伤及正当商人,正沉吟时,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林夙,你以为如何?”
往常这种涉及财政和潜在利益冲突的问题,林夙总能从更实际、甚至更冷酷的角度给出补充,指出方案中可能被钻的空子,或者建议更有效的执行手段。
然而这一次,林夙却只是微微躬身,语气平淡地回答:“陛下圣心独断,杜大人老成谋国,所提方案必是经过深思熟虑。奴才于经济一道所知有限,不敢妄言。”
这番滴水不漏、明哲保身的回答,让景琰和杜衡都愣了一下。杜衡有些诧异地看了林夙一眼,随即低下头。景琰则感到一阵莫名的火气涌上心头。这不是他认识的林夙!他认识的林夙,即使不懂,也会尽力去分析利弊,而不是用这种官样文章来敷衍!
“是么?”景琰的声音冷了下来,“朕还以为,东厂监察天下,对商贾之事,总该有些独到见解。”
林夙面色不变,依旧垂眸:“东厂所察,多为不法之事。于经济国策,实非所长。陛下若需参考,或可垂询柳文渊柳大人,他于新政细则多有研究。”
他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甚至推出了柳文渊。景琰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一时竟不知该再说什么。挥挥手让杜衡先行退下。
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气氛顿时变得凝滞。
“林夙,”景琰盯着他,终于忍不住将心中的不满问出了口,“你近来,似乎与往日不同。”
林夙抬起头,脸上带着适当的疑惑:“奴才愚钝,不知陛下所指……”
“是朕愚钝才对!”景琰打断他,语气带着嘲讽,“竟不知何时,朕的司礼监掌印,变得如此谨言慎行,事事推诿了?”
林夙沉默了片刻,再次跪下:“陛下息怒。奴才只是……谨守本分。陛下乃九五之尊,乾纲独断,奴才身为内宦,实不该妄议朝政过多。先前……是奴才僭越了。”
“僭越?”景琰气极反笑,“好一个‘僭越’!你如今倒跟朕讲起僭越来了?当初在东宫,你为朕出谋划策,甚至不惜以身犯险时,怎么不说僭越?如今位置高了,权力大了,反倒跟朕生分起来了?”
他的话语如同利箭,射向跪在地上的人。林夙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但依旧挺直着背,没有抬头。
“奴才不敢与陛下生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只是……陛下已登大宝,君是君,臣是臣。内外有别,尊卑有序。陛下需要的是能办事的奴才,而非……妄揣圣意、恃宠而骄的佞幸。奴才……不能,也不敢,再如从前一般了。”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完全符合一个“忠谨”宦官的本分。可听在景琰耳中,却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划清界限,都是在为那日的争执赌气,都是在用这种冰冷的“规矩”来报复他对吴骏的宽恕。
他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只会唯唯诺诺的“奴才”!他需要的是那个能与他并肩、能理解他、甚至在他走入歧路时敢于直言犯谏的林夙!可如今,这个人,似乎正在亲手将那个曾经的自己埋葬,用一层名为“君臣本分”的厚茧,将他们紧紧包裹、隔离。
失望与愤怒交织在景琰胸中,还有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孤独。他看着跪伏在地的林夙,忽然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未如此遥远。
“好,好一个‘君是君,臣是臣’!”景琰连连点头,脸上却无半分笑意,只有一片冰寒,“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恪守你的臣子本分!两淮之事,给朕用心去办!至于宫内……”他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朕自有计较!你东厂,做好分内之事即可,不必越俎代庖!”
这话已是明显的警告和划界。警告林夙不要插手宫内他不想让其插手的领域,明确东厂的权力边界。
林夙的肩膀似乎僵硬了一下,随即深深叩首:“奴才……谨遵陛下圣谕。”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就在这时,殿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东厂番役打扮的人影出现在殿门阴影处,似乎有急事禀报,但又不敢擅闯。
林夙眉头微蹙,看向景琰。
景琰冷冷道:“既有要事,还不快去处理?”
“谢陛下。”林夙起身,快步走向殿外。
景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的烦躁与疑虑达到了顶点。他不动声色地对身旁一名心腹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会意,悄无声息地挪到殿门附近,竖起了耳朵。
殿外的低声交谈隐约传来。
“……公公,查到了……冷宫……李嬷嬷……她松口了……”番役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冷宫”、“李嬷嬷”这几个字,还是飘了进来。
“确定吗?”这是林夙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
“八成把握……她提到了一份……旧档……可能在内务府封存的……丙字库……”
“丙字库……”林夙沉吟片刻,声音果决,“加派人手,看住李嬷嬷,别让她出事。本公亲自去一趟丙字库。”
“是!”
对话很快结束,林夙并未返回殿内,想必是直接赶往内务府了。
心腹太监悄声回到景琰身边,将听到的零碎信息低声禀报。
“冷宫……李嬷嬷……旧档……丙字库……”景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脸色越来越沉。李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在冷宫待了几十年,能让她知道的“旧档”,绝不会是小事。而丙字库,存放的多是涉及皇室秘辛、宗室纠纷或者……前朝旧案的档案!
林夙如此急切,甚至不惜动用东厂力量控制一个老嬷嬷,亲自去翻查丙字库,他到底在找什么?什么样的“旧档”,能让他如此上心,甚至……要瞒着自己这个皇帝?
一个模糊的、他曾有所耳闻却未曾深究的念头,骤然划过脑海——林夙,是罪臣之后!他的家族,是在先帝时期被以谋逆大罪满门抄斩的!
难道……他查的是他自己林家当年的案子?
这个猜测,让景琰的心脏猛地一缩。如果林夙查的真是林家旧案,那他隐瞒自己,动机就复杂了。是怕牵连过广?是怕触及先帝声誉?还是……怀疑当年的案子,与皇家、甚至与他自己这个皇帝有关?
无论哪种可能,都意味着林夙对他这个皇帝,并非全然信任,甚至可能心怀芥蒂。而他这种私下调查的行为,本身就是在挑战皇权的权威!
景琰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忽然意识到,他与林夙之间的问题,远不止是政见分歧或权力制衡那么简单。在那层君臣隔阂之下,可能还潜藏着更深的、关乎身世、仇恨与信任的裂痕。
这条裂痕,若处理不当,足以摧毁他们之间历经生死建立起来的一切。
林夙站在内务府丙字库那积满灰尘的档案架前,手中捧着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破损的旧册子。东厂番役举着的灯笼,发出昏黄的光,映照着他毫无血色的脸。
册子的封面上,没有任何标题,只有一个模糊的编号。他修长的手指有些颤抖地翻开内页,目光急速地扫过上面潦草的字迹。这些都是多年前的抄录件,记录了某次大案的审讯概要、物证清单以及最后的判决。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物证清单的某一栏,那里罗列着几封被认定为“通敌密信”的原文抄录。当看到其中几个特定的、用于衔接和加密的暗语词组时,他的呼吸骤然停滞!
这些暗语……他认得!不是林家惯用的!而是……而是……
他猛地合上册子,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愤怒以及一种深切的恐慌。他需要立刻核实,需要找到更原始的档案!
“还有没有更早的记录?初审的笔录?原始物证的归档记录在哪里?”他厉声问负责看守库房的老太监。
老太监被他眼中的厉色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道:“回…回公公,年代太久远了……有些……有些可能已经销毁了……或者……或者归档到‘禁库’去了……”
“禁库?”林夙瞳孔一缩。内务府的禁库,那是非皇帝亲命,任何人不得擅入的地方,里面存放的,皆是皇家最核心、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看着手中这本已然掀起惊涛骇浪的册子,又想到那深锁的禁库,一颗心直往下沉。线索指向了那里,却也被那里阻断。
难道……真相真的被牢牢锁在了皇权的最深处,不容任何人窥探?包括他这个苦苦追寻了十几年的受害者之后?
而此刻,养心殿内的景琰,也得到了心腹太监的进一步回报。
“陛下,林公公确实去了丙字库,调阅了一批……约是承平初年左右的旧档。具体是何内容,库房太监也不清楚,只看到林公公查阅时……脸色十分难看。”
承平初年……那正是先帝登基后不久,也是林夙家族被满门抄斩的大概时期!
景琰缓缓坐回龙椅,指尖冰凉。
他几乎可以确定,林夙在查林家旧案。而且,似乎查到了什么让他极度震惊的东西。
这件事,不能再放任不管了。他必须知道林夙查到了什么,必须掌控局面。否则,这根潜藏的刺,随时可能演变成致命的毒疮,彻底撕裂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引发朝局动荡。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不能直接质问林夙,那只会将矛盾激化,逼他更加隐瞒。他需要用自己的方式,去了解,去掌控。
“传朕口谕,”景琰对心腹太监吩咐道,“即日起,着暗卫留意司礼监与东厂动向,尤其是林夙私下查阅档案、接触旧宫人的情况,随时向朕禀报。另外……想办法,弄清楚他今日在丙字库,到底看了哪些卷宗。”
“是,陛下。”心腹太监领命,悄声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景琰独自坐在巨大的龙椅上,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一片沉重。他对林夙用了帝王心术,用了监视的手段。这本是他最不屑、也最不愿用在林夙身上的。
但皇权的孤独与猜疑,如同无孔不入的寒气,已经侵入了这片他曾视为最后慰藉的信任之地。
他不知道,当林夙发现自己在调查他时,会作何反应。
他更不知道,那本尘封的旧档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一个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