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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琰对林夙动用暗卫监视的决定,如同在两人之间埋下了一根无形的刺。这根刺不显于外,却时刻提醒着景琰那日渐增长的猜疑,以及林夙那看似恭顺实则疏离的态度。朝堂之上,因吴骏事件而微妙起来的氛围尚未散去,新的波澜又即将掀起。

这一日大朝会,气氛相较于往日,更多了几分山雨欲来的压抑。景琰高坐龙椅,目光扫过下方垂首肃立的百官,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低垂眼帘下隐藏的种种心思——对新政的抗拒,对东厂权势的恐惧,以及对帝王与权宦之间关系的揣测。

例行政务奏对完毕,就在司礼监随堂太监准备宣布退朝之际,一个苍老却依旧沉稳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陛下,老奴有本启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站在文官班列最前方侧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高公公,手持象牙笏板,缓步出列。他身着象征内官最高品级的绯色蟒袍,面容白净丰润,一如既往地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透着洞悉一切的清明。

“高公公有本,但奏无妨。”景琰微微颔首。他对这位侍奉两朝、在夺嫡关键时刻助他一臂之力的老太监,始终存有几分敬重。

高公公深深一揖,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遍大殿:“陛下,老奴蒙先帝与陛下信重,执掌司礼监多年,如今已年迈体衰,精力不济,常感力不从心,恐贻误国事,有负圣恩。恳请陛下准老奴致仕归乡,颐养天年。”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高公公虽年事已高,但一直以来精神矍铄,处理司礼监事务井井有条,从未流露出退意。此刻突然在朝会上公然请辞,无疑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一时间,殿内响起了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了站在武官班列后方,同样身着绯色宦官服饰,却低调垂首的林夙身上。高公公退下,这司礼监掌印之位空悬,谁是最可能的接任者,不言而喻。

景琰也是微微一怔,他料到高公公有退隐之心,却没想到对方会选择在此时、在此地,以如此正式的方式提出。他沉吟片刻,开口道:“高公公劳苦功高,乃两朝元老,朕与朝廷倚重甚深。如今虽春秋已高,然精神尚健,何故急于求去?”

高公公再次躬身,语气恳切:“陛下隆恩,老奴感激涕零。然则司礼监乃内廷枢机,关乎政令畅通,责任重大。老奴近年来确感精力日衰,处理繁剧政务已渐觉吃力。为免因老朽之躯延误朝廷机要,损及陛下圣明,故斗胆恳请骸骨,望陛下恩准。”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合情合理,将自己放在了为国为民、不恋权位的位置上,让人挑不出错处。

景琰看着下方白发苍苍的老者,心中一时五味杂陈。高公公的退隐,意味着内廷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意味着……他必须直面林夙的安置问题。他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林夙,只见他依旧低着头,仿佛高公公的请辞与他毫无干系,那平静无波的样子,让景琰心中那根刺又隐隐作痛起来。

“高公公心意已决,朕若强留,反倒不美。”景琰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准卿所奏。”

“老奴,谢陛下隆恩!”高公公深深叩首。

“卿侍奉两朝,功在社稷。朕特赐卿黄金千两,京郊庄园一座,准卿荣归故里,安享晚年。一应仪仗、待遇,皆按最高规格。”景琰给予了这位老臣极高的荣宠。

“陛下天恩,老臣……感激不尽!”高公公声音微带哽咽,再次叩谢。

然而,他并未立刻退下,而是话锋一转,继续说道:“陛下,老奴临去之前,尚有一事,不得不言。司礼监掌印一职,关系重大,不可一日空缺。老奴斗胆举荐一人,此人虽年轻,然才干出众,忠心可鉴,于陛下登基更有定鼎之功。便是现任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林夙,林公公。”

果然!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高公公亲口在朝堂之上举荐林夙时,还是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文官队列中,不少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高公公仿佛没有看到那些异样的目光,继续陈述理由:“林公公聪慧机敏,通晓政务,更兼对陛下忠心耿耿,多年来兢兢业业,屡立奇功。由他接掌司礼监,必能延续内廷稳定,更好地辅佐陛下处理机要。老奴以为,此乃目前最合适之人选,望陛下明察。”

他将林夙的才干和功劳摆在明处,尤其是“定鼎之功”四字,更是重重地敲在每个人心上,提醒着众人,没有林夙,或许就没有景琰的今日。这番举荐,可谓分量极重。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了景琰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是顺水推舟,立刻任命林夙?还是……

景琰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目光深沉。他看向林夙:“林夙,高公公举荐于你,你意下如何?”

林夙出列,跪倒在地,声音平稳无波:“奴才惶恐。高公公过誉,奴才年轻识浅,德薄能鲜,岂敢担此重任?司礼监掌印之位,关乎国本,当由德高望重、经验丰富之前辈执掌为宜。奴才愿依旧在秉笔之位,为陛下效力,已感天恩浩荡,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这番谦辞,亦是标准流程。但景琰却敏锐地捕捉到,林夙的语气中,除了惯有的恭敬,似乎还多了一丝……心不在焉?仿佛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别处,飞到了那尘封的丙字库,飞到了那可能隐藏在禁库深处的秘密上。

这种认知,让景琰心中刚刚因高公公举荐而升起的一丝权衡,瞬间蒙上了一层阴霾。一个心思已经不完全放在朝政、甚至可能藏着掖着秘密的司礼监掌印,是他需要的吗?

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将目光转向文武百官:“诸卿以为如何?”

短暂的寂静之后,御史队列中,一位姓王的言官立刻出列,高声反对:“陛下!臣以为不妥!司礼监掌印,位同内相,权柄过重。林公公虽有微功,然其身为内宦,年资尚浅,且提督东厂,已显威权过盛。若再执掌司礼监,则内廷权柄尽归一人之手,恐非国家之福!历朝历代,宦官专权之祸,犹在眼前!望陛下三思!”

“王大人所言极是!”另一位官员附和道,“林公公行事,未免过于酷烈。东厂设立以来,缉拿朝臣,罗织罪名,闹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若使其再掌批红之权,臣等恐言路闭塞,正气不彰!”

反对的声音如同预料般响起,主要集中在林夙的宦官身份、年轻资历以及东厂的酷烈手段上。

但也有支持的声音。柳文渊出列奏道:“陛下,臣以为,用人当唯才是举。林公公之才,陛下深知。其在东宫时便多献良策,于陛下登基更是功不可没。如今新政初行,正需雷厉风行、勇于任事之人。高公公举荐林公公,正是出于公心,为朝廷选贤任能。至于所谓宦官专权之虑,臣以为,关键在于陛下之驾驭,而非因人废才。”

杜衡也微微躬身:“陛下,司礼监需处理大量政务文书,非精明强干、熟知朝局者不能胜任。林公公于此道,确有过人之处。且其忠于陛下,天下皆知。臣附议高公公之荐。”

支持与反对的声音在朝堂上交锋,景琰默默听着,心中天平却在不断摇摆。他需要林夙的才能和忠诚来推行新政、压制反对势力,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林夙近日来的变化,那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秘密行动,以及那日益膨胀的、让他感到不安的东厂权力,都让他无法轻易做出决定。

更重要的是,那关于林家旧案的疑云,像一根毒刺,扎在他的信任根基上。在弄清楚林夙到底在查什么、以及那真相可能带来什么影响之前,他不能将内廷最高的权柄,毫无保留地交到林夙手中。

争论稍歇,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于御座之上。

景琰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他目光扫过下方跪着的林夙,又看了看垂手而立的高公公,最后望向满朝文武,声音沉稳地开口:

“高公公举荐之功,朕心甚慰。林夙之才,朕亦深知。”他先肯定了双方,随即话锋一转,“然则,司礼监掌印一职,确如诸卿所言,关系重大,不可不慎。林夙年资尚浅,骤登高位,恐难服众。且其已提督东厂,事务繁剧,不宜再加重担。”

此言一出,支持林夙的柳文渊、杜衡等人面露失望,而反对的官员则暗暗松了口气。

林夙跪在下方,长长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将身子伏得更低。

景琰继续道:“故而,司礼监掌印一职,暂且由秉笔太监共同协理,一应政务,仍按旧例呈报于朕。林夙仍任秉笔太监,提督东厂,用心办差,不得有误。”

这是一个典型的平衡之术。既没有完全拒绝高公公的举荐,肯定了林夙的地位和权力(他本就掌司礼监事务),又没有正式给予其名分,留下了转圜和制衡的余地。同时,也暂时安抚了那些反对的朝臣。

“陛下圣明!”反对的官员们齐声颂扬。

柳文渊和杜衡对视一眼,也只好躬身道:“陛下圣裁。”

高公公面色如常,仿佛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躬身道:“老奴谨遵陛下旨意。”

景琰的目光最后落在林夙身上:“林夙,朕之意,你可明白?”

林夙深深叩首,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奴才……明白。谢陛下隆恩。奴才定当竭尽全力,办好陛下交代的每一件差事,不负陛下信重。”

他的回答,依旧完美得挑不出错处。但景琰却觉得,那“明白”二字,似乎格外沉重。而他强调“办好陛下交代的每一件差事”,是否也在无形中划下了界限——只办交代的,不办未交代的?

朝会在一片微妙的气氛中结束。百官各怀心思地退去,高公公在谢恩后,也在一众小太监的簇拥下,缓缓离开了这座他经营了数十年的大殿,背影透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萧索与释然。

林夙随着人流默默退出,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场关乎他前途命运的朝议与他无关。只有紧握在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景琰的迟疑和保留,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暖意。他果然……是不全然信任自己的。是因为吴骏之事?还是因为……他察觉到了自己在调查林家旧案?

想到旧案,他的心又是一阵抽紧。丙字库中找到的线索,像一团乱麻中的线头,指向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方向,也指向了那深锁的、他无法触及的禁库。真相似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这种煎熬,比朝堂上的明枪暗箭更让他心力交瘁。

他快步向司礼监值房走去,只想尽快处理完日常政务,然后……继续他无法宣之于口的追查。

然而,他刚回到值房坐下,还没来得及喝口茶,一名东厂档头便急匆匆赶来,面色凝重地递上一份密报。

“公公,两淮急件!孙铭孙大人……找到了!”

林夙精神一振,立刻接过密报展开。上面详细禀报了如何在一处隐蔽的山洞中找到奄奄一息的孙铭及其仅存的两名亲卫,如何避开追杀,目前正由东厂精锐伪装成商队,秘密护送回京。孙铭伤势极重,但性命无虞。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林夙微微松了口气,有了孙铭这个人证,两淮盐案便能打开突破口。

但接下来的内容,让他的眉头再次紧紧锁起。

“然,据孙大人苏醒后断续陈述,其在遇伏前,曾截获一批关键账册,其中记录了盐商与京城某些官员、乃至……宫中进行银钱往来的明细。此账册本由孙大人贴身收藏,遇伏时交由一名绝对亲信保管,约定分头突围,于京郊汇合。”

“我等按孙大人所述地点、暗号多次寻找,均未发现那名亲信踪迹。经过连日排查,最后线索显示,那名亲信曾在京畿一带出现,但随后……便如同人间蒸发。我们怀疑……他可能已被灭口,而那本关键账册,恐怕也已落入对方手中。”

账册!记录了与京城官员乃至宫中往来的账册!

林夙的心猛地一沉。这份账册,无疑是比孙铭本人口供更致命的证据。若真落入幕后黑手之中,只怕早已被销毁。即便没有销毁,对方也必然会利用这份账册,进行反击和构陷。

“京城……宫中……”林夙喃喃自语,结合之前“宫里也有人”的线索,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网络似乎正在浮现。对方的能量,远超他的想象。

“继续查!”林夙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要找到那名亲信和账册的下落!加派人手,监控所有可能与两淮盐案有牵连的京官府邸,尤其是……与宫内关系密切者!”

“是!”档头领命,匆匆而去。

值房内重归寂静。林夙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袭来。朝堂上的猜忌,旧案调查的受阻,两淮局势的诡谲……所有的事情都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他拿起笔,准备将孙铭找到的消息写成奏报,呈送御前。这是“陛下交代的差事”,他必须办好。

然而,就在他落笔的瞬间,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孙铭亲信携带账册失踪……京城……对方能如此精准地灭口或劫走账册,是否意味着,他们不仅在宫中有眼线,甚至可能……对东厂的动作也有所察觉?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攫住了林夙的心脏。

养心殿内,景琰也很快收到了来自不同渠道的消息。

暗卫首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中,低声禀报:“陛下,林公公退朝后直接返回司礼监值房。期间,东厂一名档头匆匆入内,呈递密报,停留约一炷香时间后离去。随后,林公公便下令加派人手,监控数位朝中大臣的府邸,名单在此。”他呈上一张纸条。

景琰接过扫了一眼,名单上的名字,大多与盐政、漕运或者与某些宫廷采买有关,甚至包括了一位负责部分宫内用度采办的太监首领。他的眼神微冷,林夙的动作好快!看来两淮那边,又有新的进展,而且这进展,似乎进一步印证了“宫里也有人”的线索。

“还有,”暗卫首领继续道,“我们的人试图探查林公公昨日在丙字库查阅的具体卷宗编号,但库房档案记录……似乎被人动过手脚,相关部分的记录模糊不清,难以辨认。看守太监也只说林公公查阅甚久,具体内容不知。”

景琰握着纸条的手紧了紧。林夙果然谨慎,不仅亲自去查,还事后抹去了痕迹!他到底在掩盖什么?

“朕知道了。继续监视,有任何异常,立刻来报。”

“是。”暗卫首领悄然退下。

几乎在暗卫离开的同时,通政司呈上了林夙关于“寻回钦差孙铭”的奏报。景琰仔细阅看,奏报内容详实,说明了找到孙铭的过程、其目前状况以及正在秘密护送回京的安排,但对于账册之事,却只是含糊地提了一句“孙大人随身重要证物于遇伏时散失,正在全力追查”。

景琰放下奏报,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林夙的奏报,与暗卫汇报的“监控朝臣府邸”的行动相互印证,说明两淮案确实有了重大突破,并且指向了京城。但林夙在奏报中对此事的轻描淡写,是觉得尚未查实不便禀报?还是……他不想让自己这个皇帝过多插手?

那种被蒙在鼓里、被下属自行其是的感觉,再次涌上景琰心头。他既是皇帝,也是曾经与林夙并肩作战的伙伴,如今却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壁障。林夙在私下查林家旧案,在暗中推动两淮案的调查,每一步都走得悄无声息,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独立。

而自己,却只能通过暗卫的汇报和经过修饰的奏报来拼凑真相。

这时,殿外太监通传:“陛下,高公公在外求见,说是临行前,想再向陛下辞行。”

景琰收敛心神:“宣。”

高公公缓步走入,他已换下了朝服,穿着一身寻常的深色棉袍,更显苍老平和。

“老奴拜别陛下。”他欲行大礼,被景琰抬手止住。

“高公公不必多礼。此去山高水长,望公公务必保重身体。”景琰语气温和,带着一丝真挚的感慨。无论如何,这位老太监在他最艰难的时期,给予了关键的支持。

“老奴省得。谢陛下关怀。”高公公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御案上那封林夙的奏报,似有所指地说道,“陛下,老奴临行前,还有一句不当讲的话。”

“公公但说无妨。”

“林夙此人,才具非凡,于陛下亦是忠心可鉴。然其心结甚深,执念过重,犹如怀璧夜行,易遭险衅。陛下既用其才,亦需……善加引导,必要时,更需明确界限,方可保其善始善终,亦保朝局安稳。”

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既是提醒,也是告诫。提醒景琰林夙的价值和隐患,告诫他作为帝王,必须掌握驾驭之道。

景琰默然片刻,点了点头:“公公之言,朕记下了。”

高公公深深看了景琰一眼,不再多言,躬身告退。

殿内又只剩下景琰一人。他回味着高公公的话,又想到林夙那看似恭顺实则疏离的态度,那隐藏在平静下的秘密行动,以及那本至关重要的、如今下落不明的账册。

朝堂之上,因高公公退隐和司礼监掌印空缺而引发的暗流刚刚开始涌动。

两淮案的关键证物失踪,幕后黑手隐匿在京城乃至宫闱深处。

而他与林夙之间,那由猜疑、秘密和权力交织而成的裂痕,正在无声无息地蔓延。

景琰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他并不知道,那本失踪的账册,此刻正被藏匿于京城某个意想不到的角落,而其内容,足以将许多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也将彻底引爆他与林夙之间那根紧绷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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