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
窗外的树叶从嫩绿变成深绿。
阳光照进房间的角度慢慢偏移。
段新红待在盒子里。丝绸内衬磨得有些发亮。她熟悉上面每一道细微的纹路。靠近角落的地方有个极小的线头。她有时会用指尖去拨弄它。拨过来。拨过去。不敢扯断。怕留下痕迹。
苏小小每天都会来。
很准时。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由远及近。段新红立刻放下一切动作。端正坐好。脸朝向盒口的方向。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一个等待检阅的士兵。
咔哒。
锁扣弹开。
光线涌进来。带着苏小小身影的轮廓。她的脸出现在上方。俯视。
段新红抬起眼睛。不出声。只是看着。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期待。一点点依赖。绝不让人厌烦。
苏小小的表情通常是平淡的。偶尔会带点笑。如果她心情好。她会说“今天很乖”。然后伸出手指。轻轻碰碰段新红的脸颊。或者头发。
这是段新红一天中最安心的时刻。被触碰。被确认存在。
接着是例行的梳洗。
苏小小会用那个小软刷。沾了清水。替她擦脸。刷牙是用一根特别细的小木签。缠上一丁点棉絮。蘸着盐水。轻轻擦拭她的牙齿。段新红仰着头。配合地张开嘴。这个过程有点难受。盐水的涩味。木签偶尔会碰到牙龈。有点疼。她从不躲闪。
梳头的时候最舒服。
苏小小的动作很轻。梳齿划过头皮。带来微弱的痒意。她会给段新红变换发型。今天编两条细细的辫子。明天把头发挽起来。用一根几乎看不见的丝线固定住。段新红安静地坐着。感受着头发被拉扯。被梳理。被摆弄。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块木头。或者一团泥巴。没有思想。没有感觉。只是被动承受。
梳洗完毕。就是换装。
苏小小有个专门的小抽屉。里面放满了她亲手做的娃娃衣服。各式各样。不同颜色。不同布料。她今天可能拿出一条淡紫色的连衣裙。明天可能是一件鹅黄色的上衣配白色小裙子。
“抬手。”
段新红就抬起胳膊。
“转身。”
她就慢慢地转过去。
衣服套在身上。有时很合身。有时有点紧。或者哪里被线头勾住。段新红都不说话。任由苏小小摆布。穿好衣服。苏小小会把她拿到镜子前。
那面梳妆镜对段新红来说。像一堵光洁的墙壁。苏小小巨大的脸庞出现在镜子里。她自己的微小身影。则像贴在镜面上的一个装饰品。一个活的。会呼吸的装饰品。
“好看吗?”苏小小问。看着镜子里的她。
段新红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精致衣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小人。她点点头。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她在练习微笑。不夸张。不僵硬。是一种温顺的。带着感激的笑意。
苏小小似乎很满意这个笑容。她会用手指轻轻点一下镜子里的那个小影像。“嗯。很漂亮。”
然后。她可能把段新红放在书桌上。让她陪着写作业。或者放在窗台上。让她“看风景”。更多的时候。是放回那个铺着丝绸的盒子里。锁上。
段新红不再害怕被锁起来了。
盒子不再是纯粹的囚笼。
它变成了一个巢穴。一个被承认的。安全的位置。她知道。只要她安静待在里面。苏小小就不会丢下她。到时间就会来。给她食物。给她水。给她梳理毛发。给她换上干净衣服。
这种规律性。这种可预期。麻痹了她的神经。
那只鸟还在。
它依然会叫。声音响亮。
段新红听到鸟叫。心里已经不会泛起太大的波澜。偶尔。一丝极细微的嫉妒会像小虫子一样咬一下心脏。很快就被她按下去。苏小小说得对。那只鸟很吵。很麻烦。它需要喂食。需要清理粪便。它的羽毛会掉得到处都是。它一点也不省心。
而她。段新红。是省心的。是安静的。是漂亮的。
她开始用这些词语来定义自己。来巩固自己存在的价值。
有一次。苏小小和朋友视频通话。她把摄像头对着鸟笼。炫耀了一下那只色彩斑斓的鸟。朋友在那边发出惊叹的声音。夸鸟好看。苏小小笑着应付了几句。挂断电话后。她脸上的笑容就淡了。她走到鸟笼边。看了一会儿。嘟囔了一句。“吵死了。就知道叫。”
然后她走到盒子边。打开了盖子。
段新红正安静地坐在里面。手里捏着那个小小的线头玩。听到声音。她抬起头。露出惯常的。温顺的表情。
苏小小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说:“还是你好。”
段新红的心轻轻跳了一下。她没有动。只是眼神里流露出一点点恰当的困惑。好像在问“为什么”。
苏小小没有解释。她伸出手指。非常轻柔地。从段新红的头顶抚摸到后背。一遍又一遍。像抚摸一件珍贵的瓷器。“安安静静的。多好。”她低声说。“永远这样。就好了。”
段新红垂下眼睛。感受着那重复的抚摸。一种冰冷的满足感渗透进来。她达到了期望。她得到了肯定。这就够了。
她不再去想外面的事情。不再回忆李卫国的浑浊眼睛。不再回忆老陈最后的凝视。不再回忆垃圾站的腐臭气味。那些都变得极其遥远。像上辈子的事情。偶尔在深夜。那些画面会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她会立刻惊醒。浑身冷汗。然后拼命去想苏小小给她梳头时的轻柔动作。去想那滴蜂蜜的甜味。用这些覆盖掉那些可怕的记忆。
白天。她严格地控制着自己的思想和行为。
她不再试图引起注意。不再做任何超出“乖巧”范畴的事情。
她甚至开始享受这种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决定的状态。一切都由苏小小安排。她只需要服从。服从就能得到生存所需的一切。得到不被抛弃的保证。
她的世界缩小了。缩小到这个房间。这个盒子。缩小到苏小小每天出现的那些时刻。
一天下午。苏小小把她放在窗台上晒太阳。窗户开了一条缝。有风吹进来。带着外面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段新红坐在窗台边缘。看着楼下变得像玩具一样小的汽车和行人。看着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
自由曾经离她那么近。只要往前一步。纵身一跃。或许就能结束这一切。或许就能……她看着那令人眩晕的高度。心里没有任何冲动。只有一片麻木的平静。
跳下去会怎么样?
会死。
或者。半死不活。
然后呢?
重新开始流浪?回到那个充满危险和污秽的宏观世界?被下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捡到?可能比苏小小更坏。可能落到俱乐部那些人手里。
她打了个寒颤。
不。
不要。
比起未知的。可怕的未来。眼前这个精致的。可预测的囚笼。反而成了更好的选择。
她慢慢向后退了一点。退到阳光完全笼罩的地方。温暖包裹着她。驱散了刚才那一瞬间的寒意。
苏小小推门进来。看到她乖乖坐在窗台中央。阳光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像个真正的。没有生命的精致娃娃。
“晒晒太阳挺好的。”苏小小走过来。把她拿起来。“脸色都红润了。”
段新红顺从地靠在她的手指上。
苏小小把她放回盒子。今天没有立刻锁上。她似乎心情很好。拿出几块新的碎布。比划着。说要给她做一件新外套。秋天的款式。
段新红就坐在盒子里。看着苏小小飞针走线。听着剪刀裁剪布料的细微声音。她觉得这一刻。很安宁。一种抽离了所有情绪。所有思想的。死水般的安宁。
盒子的盖子一直开着。
她没有试图爬出去。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看着苏小小为她忙碌。看着那件小小的。尚未成型的外套。
她知道。
她不再需要逃离这个盒子了。
这个盒子。已经成了她的一部分。
她把自己。也活成了一个盒子。外表光洁。内里空空。锁扣。握在苏小小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