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有点刺眼。
从窗帘缝隙里漏进来。落在深色地板上。形成一道斜斜的光柱。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舞。上下翻飞。没有规律。
段新红坐在盒子边缘。
苏小小今天起得很晚。头发乱糟糟的。穿着睡衣。盘腿坐在床上。面前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暗暗。
盒子盖开着。
段新红的位置刚好能看到屏幕的一部分。反光太厉害。看不清具体内容。只能看到苏小小的手指在触摸板上快速滑动。时不时点一下。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房间里很安静。
只有空调运转的低鸣。还有苏小小偶尔敲击键盘的声音。
段新红的坐姿标准。背挺直。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墨绿色的丝绒裙子在阳光下颜色显得深了些。像一潭沉静的湖水。她的目光落在床单的褶皱上。那些起伏的阴影。看久了有点晕。
苏小小忽然停住了动作。
手指悬在触摸板上方。
屏幕的光固定不动了。
她微微前倾身体。脸几乎要凑到屏幕前。呼吸似乎也屏住了。
段新红的睫毛动了一下。视线从床单上移开。极快地瞟了苏小小一眼。
苏小小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里映着屏幕的亮光。嘴角紧紧抿着。看不出是紧张还是什么。
几秒钟的死寂。
然后。
苏小小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向后仰倒。重重地靠在床头软垫上。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介于尖叫和欢呼之间的声音。双手举起来。在空中胡乱挥舞了几下。
笔记本电脑因为她突然的动作晃了晃。屏幕上的光也跟着摇晃。
段新红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身体微微一颤。但她立刻控制住了。恢复了静止的姿态。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苏小小没有注意到她的细微反应。整个人沉浸在一种激动的情绪里。她的脸颊泛红。眼睛亮得惊人。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过了……真的过了……”
“太好了！”
她猛地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在地板上蹦了两下。像个小孩子。
蹦完了。她又扑回床边。一把抓起手机。手指飞快地划开屏幕。开始打电话。
“妈！”电话一接通。她就迫不及待地喊出来。声音又亮又脆。“录取通知到了！xx大学的！对！就是第一志愿那个！”
她一边说。一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脚步轻快。睡衣的带子随着她的动作飘荡。
段新红安静地看着她来回走动的身影。
xx大学。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之前听苏小小和父母打电话时提到过。在另一个城市。很远。
她看着苏小小脸上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喜悦。那种鲜活的。蓬勃的情绪。像一团火。灼灼燃烧。
这团火。离她很遥远。
她只是这团火照耀下的。一个冰冷的。安静的影子。
苏小小对着电话那头叽叽喳喳说了很久。汇报着通知书的细节。开学日期。需要准备的东西。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规划。
“……嗯嗯。知道。行李我自己收拾……”
“宿舍照片我看了。还行。就是小了点……”
“没事。到时候缺什么再买……”
段新红的视线慢慢移开。重新落回地板上那道光柱。
灰尘还在不知疲倦地舞动。上升。旋转。坠落。周而复始。
它们也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只是被空气的流动裹挟着。身不由己。
电话终于打完了。
苏小小放下手机。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她走到书桌前。看着摊开在那里的行李箱。里面已经放了一些东西。显得有些杂乱。
她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像是在清点还有什么需要带走的。
眼神掠过书架。掠过桌面。最后。落在了段新红身上。
那兴奋的。灼热的目光。让段新红感到一丝不适。
像被探照灯突然照到。
苏小小走了过来。停在盒子前。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伸手碰触。只是低着头。看着段新红。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一些。换上了一种打量。评估的神色。
刚才的狂喜退潮。现实的问题浮了上来。
“你……”苏小小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我该把你怎么办呢？”
同样的问题。她之前问过。那时还带着点犹豫。一点烦恼。
现在再问。语气里多了些别的。一种更实际的。近乎冷酷的考量。
段新红抬起眼睛。迎着她的目光。
那双眼睛依旧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映不出苏小小此刻复杂的心绪。
苏小小与她对视着。眉头微微蹙起。
“带你一起去？”她像是在问段新红。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宿舍那么小。四个人一间。把你放哪里？藏在哪里？”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盒子边缘。发出哒。哒的轻响。
“拿出来摆着？别人问起来怎么说？捡来的？买的？怎么说都奇怪。万一被人不小心碰坏了怎么办？麻烦。”
她一条条分析着。语速很快。逻辑清晰。完全是从她自身便利的角度出发。
段新红安静地听着。
这些话。像一把把冰冷的小锤子。敲打在她早已麻木的神经上。不疼。但有一种沉闷的回响。
“留在这里……”苏小小的目光扫过这个她即将离开的房间。“我妈肯定要大扫除。她那个性格。看见这种……这种搞不清来历的旧东西。绝对当垃圾扔了。”
她的语气很肯定。带着对她母亲习惯的了解。
“送人……”苏小小停顿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思索。“送给谁？张伟？他肯定没耐心。估计没两天就不知道把你丢哪个角落积灰去了。说不定还拿去炫耀。搞得更麻烦。”
她否定了这个选项。
“卖掉？”她撇了撇嘴。“能卖给谁？卖几个钱？还不够折腾的。再说。怎么跟人解释？更麻烦。”
所有可能的出路。都被她自己一条条堵死了。
每一条路。都指向同一个结论——麻烦。
段新红的存在本身。在她即将展开的新生活里。成了一个多余的。需要被处理的“麻烦”。
苏小小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露出一丝烦躁。她似乎被这个“麻烦”困扰住了。刚才因为录取通知带来的好心情被冲淡了不少。
她突然伸出手。不是往常的抚摸。而是用一根手指。用力地戳了戳段新红的肩膀。
力道不轻。
段新红的身体被她戳得向后晃了一下。差点从盒子边缘跌下去。她及时用手撑住了盒子内壁。稳住了身体。裙摆因为这个动作晃动着。
她抬起头。看着苏小小。脸上依旧是那片雷打不动的平静。甚至连一丝惊讶或者委屈都没有。好像刚才被粗暴对待的不是她自己。
苏小小看着她那副逆来顺受。毫无反应的样子。眼神里的烦躁更重了。
“你就不能……”她的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她想说什么？
你就不能自己消失吗？
你就不能有点用吗？
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有些气恼地收回了手指。转身走回到行李箱旁边。开始用力地把几件衣服塞进去。动作带着明显的情绪。
段新红慢慢坐直身体。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裙摆。
肩膀被戳到的地方有点隐隐作痛。
但这疼痛很轻微。很快就被饥饿和干渴带来的持续不适感覆盖了。
苏小小背对着她。继续收拾行李。动作幅度很大。弄得砰砰响。
房间里刚才那种因为喜悦而产生的轻松氛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压抑的低气压。
段新红的视线越过苏小小的背影。看向窗外。
天空很蓝。有几朵白云。慢悠悠地飘过。
另一个城市。也会有这样蓝的天吗？
她不知道。
她也永远不会知道。
对她而言。未来只有一个。
被“处理掉”。
以某种尚不确定的。但注定不会愉快的方式。
阳光移动了一点。
地板上的光柱变短了。颜色也更暖了些。
灰尘还在光柱里飞舞。不知疲倦。
苏小小终于收拾好了那几件衣服。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声音刺耳。
她站在原地。喘了口气。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再次转过身。看向段新红。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犹豫和烦躁。只剩下一种清晰的。冷静的决断。
那眼神。比刚才的戳刺更让段新红感到寒冷。
“算了。”苏小小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力量。“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意思是。不再纠结了。不再寻找别的可能了。
按照最“省事”的方式来。
段新红看着苏小小走向书桌。拿起一支笔。在一张便签纸上写着什么。
她看不清具体内容。
只能看到苏小小专注的侧脸。和笔下移动的线条。
写完了。苏小小把便签纸折了一下。塞进了裤子口袋。
然后。她走到盒子边。
段新红以为她会盖上盖子。像往常一样。
但是没有。
苏小小只是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留恋。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明天。”苏小小对着她。又像是告诉自己。“明天就处理掉。”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了房间。
没有关盒盖。
也没有再回头。
段新红一个人坐在敞开的盒子里。
房间里只剩下她。
还有地板上那道渐渐西斜的。变得越来越暗淡的光柱。
明天。
判决的日子。定下来了。
她微微抬起头。
窗外。夕阳的余晖给天空染上了一层瑰丽的橘红色。
很美。
像一场盛大葬礼的帷幕。正缓缓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