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的血腥味尚未被北风吹散,侥幸逃出生天的近五十黑狼骑残兵,正经历着比死亡更残酷的煎熬。
来时如黑色风暴,归时如丧家之犬。
他们丢盔弃甲,战马在连日的亡命奔逃和缺乏草料饮水下早已疲惫不堪,口吐白沫。
许多骑士甚至只能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冰冷崎岖的山路上跋涉。
没有组织,没有纪律,如同一盘散沙,被恐惧和求生的本能驱赶着,朝着记忆中那条绕开大夏边军主力的、由“自己人”指引的“安全”归途亡命奔逃。
饥饿,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他们的胃袋和意志。
随身携带的那点从渔阳关抢来的干粮早已耗尽,沿途能吃的野果、草根甚至树皮都被搜刮一空。
有人饿得两眼发绿,盯着同伴胯下同样瘦骨嶙峋的战马,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
寒冷,是更致命的敌人。
二月的寒风,尤其这深涧之地,如同裹着冰渣的刀子,轻易穿透他们单薄破旧的皮袄。
许多人身上的伤口在寒冷和疲惫中溃烂发炎,高烧不退,只能被同伴勉强拖着走,发出无意识的呻吟。
夜晚露宿荒野,篝火微弱得可怜,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在寒夜里无声无息地冻僵。
绝望,如同瘟疫般蔓延。
塔克世千夫长死了!
三百精锐,在一个小小的清河县竟然折损了四分之三!
金山银山没看到,琼浆玉液没喝到,反而像被驱赶的猎物一样,在这陌生的、充满敌意的山林里仓皇逃命。
来时浩浩荡荡的“黑狼”,如今成了人人喊打的“野狗”。
巨大的心理落差和死亡的阴影,压垮了许多人的神经。
“水……给我点水!”
一个嘴唇干裂、脸颊深陷的年轻骑兵,虚弱地抓住同伴的胳膊,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滚开!老子自己都没有!”
同伴烦躁地一把甩开他,眼中同样充满了焦躁和绝望。
他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看着前方蜿蜒无尽的山路,只觉得一阵阵眩晕。
“不行了,实在走不动了……”
另一个骑兵腿上的伤口崩裂,脓血浸透了裤腿,他瘫坐在冰冷的岩石上,眼神涣散。
“让我……歇会儿……”
“歇个屁!你想冻死在这里喂狼吗?快起来!”
旁边的老兵嘶吼着去拽他,却因自己体力不支,两人一起滚倒在地,引来一片麻木的目光。
队伍的行进速度越来越慢,拖在后面的掉队者也越来越多。
山林间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嚎,如同死神发出的邀请函。
曾经令大夏边民闻风丧胆的黑狼骑,此刻在这片被他们蹂躏过的土地上,正被饥饿、寒冷和绝望一点点吞噬。
…………
渔阳关。
这座数日前被黑狼骑化作炼狱的边陲小镇,此刻笼罩在一片悲怆的肃杀之中。
残垣断壁间,幸存的百姓正麻木地收敛着亲人的尸骸,低低的哭泣声如同呜咽的寒风,萦绕不去。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血腥味和生石灰刺鼻的味道。
关隘废墟之上,一支百人规模的大夏县城护卫军正肃然列阵。
士兵们甲胄染尘,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悲愤!
他们的主将,渔阳关守备官陈峰,一个身材魁梧、面庞刚毅的中年将领,正死死攥着马鞭,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站在一段尚未完全倒塌的关墙上,俯视着脚下这片被彻底摧毁的家园。
目光扫过那些被烧成焦炭的房屋,扫过路边尚未清理干净的血迹,扫过那些被草席覆盖、等待安葬的百姓尸体。
尤其是当他看到几个幸存的妇人,抱着被糟蹋致死、衣衫不整的女儿尸身,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时,陈峰只觉得一股灼热的血气直冲顶门,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穿!
耻辱!奇耻大辱!
他奉青津县县令命,率军在外围剿一股流窜的马匪,却让老家被一群绕道而来的金国蛮子给抄了!
守关的百多名兄弟几乎全军覆没!数百的百姓惨遭屠戮!身为守土之将,此恨滔天!
“将军!”
一名斥候快马奔至关下,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刻骨的仇恨。
“发现敌踪!东北方向三十里外的野狼峪!是…像是金国黑狼骑的溃兵!人数约五六十,队形散乱,人困马乏,正朝我方移动!”
“什么?!”
陈峰猛地转过身,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如同即将扑食的猛虎。
“黑狼骑?!还是溃兵?!你确定?!”
“千真万确!将军!看旗号残破,但确是黑狼无疑!他们丢盔弃甲,许多人连刀都拿不稳了!看样子是从南边吃了大败仗逃回来的!”斥候的声音因仇恨而颤抖。
“南边?清河县方向?”
陈峰眼中闪过一丝惊疑,随即被更浓烈的杀意取代。
“好!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老子正愁找不到你们这群畜生报仇雪恨!”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东北方向,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响彻整个关隘:
“兄弟们!都给我听好了!前面那群畜生!就是屠了我们渔阳关!杀了我们父老乡亲!奸淫我们姐妹的杂碎!他们现在成了丧家之犬!连路都走不稳了!”
“告诉我!该怎么办?!”
“杀——!!!”
“报仇——!!!”
“血债血偿——!!!”
下方千余名边军士兵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怒吼!
压抑了数日的悲愤和仇恨,如同火山般喷发!
每个人的眼睛都红了,如同择人而噬的狼群!
他们紧握手中的刀枪,甲胄碰撞发出铿锵的杀伐之音!
“全军听令!”
陈峰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决绝的杀意。
“轻骑营!随我先行!步卒随后压上!给我把野狼峪的口子堵死!一个不留!老子要拿这群畜生的脑袋,祭奠我渔阳关死难的英魂和百姓!”
“杀——!!!”
陈峰一马当先,率领着几十轻骑,如同离弦之箭,卷起漫天烟尘,朝着野狼峪方向狂飙而去!
身后,几十步卒怒吼着紧随其后,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关隘的悲泣,踏响了复仇的战鼓!
…………
野狼峪,一处两山夹峙、形如口袋的狭窄山谷。
疲惫不堪、几乎到了极限的黑狼骑残兵,正如同蜗牛般在谷底艰难蠕动。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条由“自己人”指引的、本应避开大夏官军的“安全”归途,此刻竟成了他们的葬身之地!
当如同闷雷般的马蹄声从谷口方向骤然响起时,许多黑狼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什么声音?”
“是……是马队?我们的人?”
“不对!是大夏的骑兵!快跑!”
恐慌瞬间炸开!但太迟了!
陈峰一马当先,如同复仇的煞神,率先冲入谷口!
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些穿着熟悉黑色皮甲、狼狈不堪的金国蛮兵!
看到了他们脸上尚未褪尽的惊恐和绝望!
新仇旧恨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杀——!!!”
陈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手中长槊如同毒龙出洞,狠狠贯入一个试图上马的黑狼骑胸膛!
巨大的力量将那人连人带马都撞得向后倒去!
“报仇!杀光他们!”
大夏轻骑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捅进了混乱的狼骑溃兵之中!
复仇的怒火点燃了他们的血液,手中的马刀、长矛、狼牙棒,带着千钧之力,疯狂地劈砍、捅刺、砸击!
“噗嗤!”
“咔嚓!”
“啊——!”
利刃撕裂血肉,钝器砸碎骨骼,绝望的惨嚎瞬间响彻山谷!
黑狼骑残兵已是强弩之末,饥寒交迫,士气崩溃到了极点。
面对这些虽平常养尊处优、但现下满腔仇恨、如同下山猛虎般的大夏边军,他们还是脆弱的抵抗如同纸糊一般,被轻易撕碎!
有人试图举起弯刀格挡,却被势大力沉的马刀连刀带臂劈断!
有人想爬上马背逃跑,却被疾驰而过的长矛从背后捅穿,钉在地上!
更多的人在混乱中被战马撞倒,被无数双复仇的铁蹄践踏而过,化作肉泥!
整个野狼峪,变成了小型的屠宰场!只是这一次,被屠戮的对象彻底调换!
后续赶到的几十名大夏步卒,更是彻底堵死了谷口和两侧山坡。
他们结成严密的枪阵,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冷酷地向前推进。
长枪如林,密集攒刺!弩箭如雨,精准点杀!
将任何试图冲出包围圈的漏网之鱼,无情地绞杀!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一场迟来的、充满血腥快意的复仇!
当最后一声垂死的哀嚎在山谷中消散,整个野狼峪只剩下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遍地狼藉的尸体。
五十黑狼骑残兵,连同他们的战马,几乎被屠戮殆尽!
只有极少数机灵或运气爆棚的,在战斗爆发之初就亡命钻进两侧陡峭山林的缝隙中,才得以侥幸逃脱。
陈峰驻马立在尸山血海之中,浑身浴血,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
他望着这片被复仇之火彻底净化过的山谷,望着那些倒在血泊中的仇敌尸体,胸中那股滔天的恨意,才稍稍平息了一些。
他缓缓举起滴血的佩剑,指向渔阳关的方向,声音嘶哑而悲怆:
“渔阳关的父老乡亲!兄弟们!陈某……给你们报仇了!!!”
“万胜!”
“万胜!!”
士兵们举起染血的兵器,发出震天的呐喊,声音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
金国草原,黑狼部王庭。
巨大的牛皮王帐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牛油火把的光线摇曳不定,映照着巴特尔那张因极度震惊和狂怒而扭曲变形的脸。
帐下,跪着三个如同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身影。
他们衣衫褴褛,浑身是伤,冻得嘴唇青紫,脸上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麻木。
他们是那场千里大溃败中,仅存的、侥幸逃回草原的“幸运儿”。
“塔克世……死了?”
巴特尔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是……是……首领……”
一个断了胳膊的十夫长,头埋得几乎要贴到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塔克世千夫长被……被那个清河的魔鬼头子,一刀……枭首了……”
“三百黑狼骑,就剩你们这些废物了?!”
巴特尔的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
“首领……饶命啊!”另一个士兵崩溃地哭嚎起来,“不是我们没用!是……是那群两脚羊太狡猾了!太狠毒了!他们有……有射不完的箭!射得又快又狠!”
“还有……还有会爆炸的天雷!还有……还有能把人串成肉串的巨弩!还有……还有刀枪不入的铁塔巨人!我们……我们冲不进去啊!那就是个地狱!魔鬼盘踞的地狱!”
“清河县!周平安!”
巴特尔猛地站起身,如同暴怒的雄狮,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矮几!酒水、肉食洒落一地!
他脸上的肌肉疯狂地抽搐着,那道刀疤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涨得通红,仿佛要滴出血来!
“废物!一群废物!”
巴特尔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
“三百最精锐的黑狼骑!去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竟然……竟然全军覆没?!连塔克世都折进去了?!”
他猛地冲到那个断臂的十夫长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像小鸡一样提了起来,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他:“说!那清河县到底有什么?!是龙潭还是虎穴?!”
“不……不知道……首领……”那十夫长吓得几乎失禁,语无伦次,“我们……我们连县城都没看到,就在一个叫……叫鹰愁涧的山口被……被伏击了,他们……他们好像早就知道我们要来……等着我们……”
“鹰愁涧,伏击?”巴特尔松开手,任由那十夫长瘫软在地。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高大的身躯竟显得有些佝偻。
巨大的挫败感和难以置信的震惊,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浑身发冷。
他巴特尔,纵横草原二十年,率领黑狼骑劫掠大夏边镇无数!
破过比渔阳关大十倍的城池!杀过比塔克世更勇猛的夏将!
何曾吃过如此惨烈的败仗?!
而且是栽在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小清河县手里?!
“打那么多次大城,破关夺寨也没有……没有如此损失惨重啊……”
巴特尔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困惑、愤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屈辱和疯狂的火焰,死死盯着南方,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个叫清河的地方。
“重新评估?”巴特尔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脸上肌肉扭曲,“不!不是重新评估大夏!”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狠狠劈在支撑王帐的一根粗大木柱上!
“咔嚓!”木屑纷飞!
“是青云府!是清河县!是那个叫周平安的魔鬼!”
巴特尔的咆哮如同惊雷,在空旷的王帐内炸响,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传令!召集各部首领!黑狼骑的耻辱,必须用血来洗刷!”
“但下一次,老子要亲自去会会这个周平安!看看他到底是人是鬼!老子要亲手拧下他的脑袋,祭奠我黑狼勇士的英魂!”
王帐外,寒风呼啸,卷起枯黄的草屑。
清河县这个名字,如同一声突如其来的惊雷,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和冰冷的恐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沉重地,砸在了金国草原霸主的心头,也必将震动整个北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