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寅时末,紫宸殿。
殿内鎏金蟠龙柱在宫灯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沉水香的淡雅气息也压不住空气中那无形的凝重。
乾合帝君昭明身着明黄常服,并未落座龙椅,而是负手立于巨大的山河舆图前,目光沉沉地落在河东道青云府那片区域,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清河”二字。
他手中紧握着一封墨迹犹新的密信。
这是监察司通过特殊渠道,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在昨夜悄然送入宫中的。
信,来自清河县代县令周平安,由他安插在清河、默许留下的监察司密探亲笔誊录转呈。
信的内容,让这位登基二十载、见惯风浪的帝王,心潮难平。
“臣周平安顿首:二月初五,金国黑狼骑五百精锐,绕行冰封海岸线,突破渔阳关,直扑清河。幸赖陛下洪福,清河军民早有警备,于鹰愁涧预设战场。”
“臣率清河陆军特战营五百新卒,依托地利、奇械,浴血奋战,歼敌三百余,俘斩敌酋塔克世!敌仅余五十残兵溃逃…此役,清河将士伤十七,阵亡……二!”
“然,敌绕行千里,精准避开边军主力,突破渔阳关如入无人之境,疑有内奸接应,或为清津县令钱守财。”
“其心可诛,其行可灭九族!恳请陛下明察!清河初定,元气未复,强敌环伺,臣必秣马厉兵,守此一方净土!”
“阵亡……二?”
乾合帝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指尖在舆图上“清河”的位置重重一点,眼中精光爆射,随即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惊诧、狂喜、欣慰、还有一丝深沉的忌惮,五百,还是新卒,阵亡二,歼灭五百凶名赫赫的黑狼骑?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若非是监察司密报,他几乎要怀疑这是邀功的谎言!
但,这是周平安!
是那个酿酒安民、哦,灭匪代政、定商税、屡创奇迹的年轻人!
乾合帝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苏晚描述的那个在县衙废墟中彻夜复盘、眼神清亮的少年身影。
一股久违的、老怀欣慰的暖流涌上心头。
“好一个周平安!真乃朕的福将!国之干吏!”
他低声自语,胸中块垒为之一清。内奸之事,如同毒刺,但此刻,他更愿意沉浸在这份难得的捷报带来的振奋中。
此功,当重赏!
他心中已默默记下。
“陛下,卯时已到,百官已至殿外候朝。”
大总管赵德全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门口,低声禀报。
乾合帝深吸一口气,将密信仔细折好,贴身藏入袖中,脸上恢复了帝王的深沉与威仪。
“宣。”
“宣——百官觐见——!”
赵德全尖细悠长的声音穿透殿宇。
…………
早朝伊始,按部就班。
冗长的述职,繁琐的礼仪,文官们引经据典的奏对,武将们例行公事的陈情,紫宸殿内弥漫着一股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闷气息。
柳相垂着眼睑,立于文官之首,仿佛老僧入定,唯有微微捻动玉扳指的指尖,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感。
突然!
“报——!!!八百里加急军情——!!!”
一声凄厉的、带着风尘仆仆沙哑的嘶喊,如同惊雷般撕裂了朝堂的平静!
一名身背插着三根红色翎羽,乃是代表最高级别军情的信使,他在两名禁军的搀扶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入大殿,扑倒在地,手中高高举着一个沾满泥泞和汗渍的铜筒!
“呈上来!”
乾合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赵德全疾步上前接过铜筒,验过火漆,迅速打开,取出一份同样布满污迹的紧急军报,双手奉上。
乾合帝展开军报,目光如电般扫过。
这封军报来自青云府边军将领,内容却是另一番景象:
“臣泣血急奏:二月间,金国黑狼骑残部约五百余骑,绕行海岸线,突破渔阳关!此獠凶残,屠戮我渔阳关军民近千,血流漂橹,惨绝人寰,罄竹难书!”
“万幸天佑大夏,清河县代县令周平安似有警觉,于其境鹰愁涧处重创来犯之敌!敌寇溃败北逃!”
“臣部将陈峰,闻讯星夜率军追击,于野狼峪处截杀溃逃之敌!激战半日,斩首五十级,缴获战马三十余匹!我军奋勇,伤亡二十五人,此役虽未能全歼,然重挫敌酋气焰,扬我国威于北境!”
朝堂,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随即,“轰”的一声!如同冷水滴入滚油,彻底炸开了锅!
“什么?!黑狼骑绕过了边防?屠了渔阳关?”
“陈峰将军截杀?斩首五十?好!打得好!”
“天佑大夏!扬我国威!”
武将行列瞬间沸腾!
以兵部尚书李崇义为首,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将激动得满面红光,仿佛那斩首之功是他们亲自立下。
李崇义率先出列,声如洪钟:
“陛下!此乃大捷!陈峰将军奋勇当先,重创黑狼骑残部,黑狼骑可是精锐部队,此战扬我国威于北境!实乃陛下圣德感召,将士用命之功!臣为陛下贺!为大夏贺!”
他刻意强调了“陈峰”和“残部”,将首功悄然揽向了边军体系。
“臣等为陛下贺!为大夏贺!”
一群武将立刻附和,声浪震得殿梁嗡嗡作响。
文官队列也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多是些无关痛痒的颂圣之词。
柳相依旧垂着眼睑,但捻动玉扳指的指尖却骤然停住,一丝极其细微的震动从他宽大的袍袖下传来。
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三百黑狼骑!还是最精锐的!
这都没弄死那小畜生!
还被截杀了!
塔克世呢?
陈峰截杀的是溃兵?!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惊怒瞬间攫住了柳相的心脏!
乌恩其!巴特尔派来的难道是帮废物草包?!
还是说那周平安何方神圣?他怎么可能将铁狼骑打的溃败?
他才执掌县令多久?就算满配五百护城之兵,那也是新兵蛋子,如何重创最精锐的三铁狼骑呢?
他苦心安排的借刀杀人之计,不仅没伤到周平安分毫,反而又给他送了一份泼天军功?!
那账本……那账本还安然躺在清河吗?!
惊怒交加之际,一个清越而带着愤怒的声音陡然响起,压过了满堂的贺喜:
“陛下!臣都察院御史王琰有本奏!”
一位身着青色御史袍服、面容清癯的中年官员出列,神色激愤,“渔阳关惨案,千百名百姓无辜罹难,血流漂橹!军报中虽言陈峰将军截杀之功,然臣有三问!”
“一问:三百黑狼骑,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绕行千里海岸线,突破我大夏边关重镇渔阳关?!沿途关卡驻军何在?斥候何在?难道尽是摆设?!”
“二问:黑狼骑残部?残部从何而来?被谁重创?军报语焉不详!此中疑点重重,恐非‘残部’如此简单!或有更大隐情!”
“三问:渔阳关守备官陈峰,守土有责,关隘被破,军民惨遭屠戮,其罪难逃!纵有截杀溃兵之功,焉能抵其失地陷民之过?”
“功过岂可混为一谈!臣恳请陛下,严查此战始末!彻查失职之责!以慰数千枉死百姓在天之灵!”
王御史的话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喧嚣的朝堂冷却下来。
武将们的脸色变得难看,文官中也有人露出尴尬和不安。
“王御史此言差矣!”
吏部侍郎孙继宗立刻出列反驳,他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柳相,朗声道:
“匈奴、金国游骑劫掠边关,自古有之,防不胜防!渔阳关地处偏僻,守备力量薄弱,被狡诈之敌钻了空子,虽令人痛心,却非陈峰将军一人之过!”
“此次陈将军能及时追击,重创敌酋,已是将功折罪,彰显我大夏军威!此时严查,岂非寒了边关将士之心?”
“正是!”兵部一位郎中接口道,“金国游骑来去如风,飘忽不定,各边镇皆在严加防范!”
“王御史久居庙堂,不知边塞险恶,岂可妄加指责?当务之急,是嘉奖有功将士,提振军心士气!”
“王御史忧国忧民之心可嘉,”吏部一位官员也慢悠悠地开口,“然查案耗时费力,恐扰边事。不若令地方详查后报,朝廷再行定夺?眼下春耕在即,当以安抚地方、恢复生产为重。”
武将和文官,此刻竟展现出一种诡异的默契。
武将怕担失察之责,急于将功劳坐实;
文官则怕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出更多他们不愿深究的“内情”。
王御史的质疑,被他们用“边患常有”“防不胜防”“当以大局为重”等冠冕堂皇的理由,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陛下!”
兵部尚书李崇义再次出列,声音带着杀伐之气,“金国蛮夷,屡犯我境,屠我子民!此仇不共戴天!臣请陛下下旨,整饬军备,择良将,发精兵,出塞北伐!犁庭扫穴,以血还血!扬我大夏天威!”
“臣附议!”
“臣附议!当为渔阳关死难百姓报仇!”
几位主战派武将立刻响应。
乾合帝目光扫过群情激奋的武将,又看向文官队列。
户部尚书钱益之立刻哭丧着脸出列:
“陛下!万万不可啊!国库……国库实在空虚啊!去年天灾频仍,赈济已耗空积储。”
“今岁各地驻军饷银尚在筹措,若再兴大军北伐,粮草、军械、犒赏……动辄需银数百万两!钱从何来?户部……户部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他捶胸顿足,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
兵部侍郎也紧跟着出列,面露难色:“陛下,李尚书忠勇可嘉,然,如今正值春耕,若大规模征调民夫、抽调兵员,恐误农时,影响秋粮收成!此乃动摇国本之举!”
“请陛下三思!不如令各边镇加强守备,严加操练,待秋收粮足,再议征伐?”
北伐之议,瞬间被“没钱”“没粮”“影响农时”三条大棒打了回去。
主战派武将虽有不甘,却也知是实情,只能愤愤然退回班列。
柳相一直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
此刻,他缓缓睁开眼,出列一步,声音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陛下,李尚书忠勇,钱尚书、兵部侍郎所虑亦是实情。臣以为,当务之急有三。”
“其一,守疆卫土乃根本。当严令各边关,尤其沿海、沿边薄弱之处,增派兵力,加固城防,广布斥候,绝不能再给金国、匈奴等游骑可乘之机!守备不力者,严惩不贷!”
他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兵部诸人。
“其二,农为国本。当严令各地,不得因边事过度征调民力,务必确保春耕,以待秋实。唯有国中仓廪充实,方能谈得上御敌于国门之外。”他看向户部和工部。
“其三,”柳相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清河县代县令周平安,屡立奇功,此次又‘似有警觉’,挫败敌寇,其能可嘉。”
“然,清河商税新法推行,其县衙库银必丰。值此国用艰难之际,臣以为,当令清河县除留足日常运转所需外,将其库银大部,收归国库!以解燃眉之急!此乃能吏报国之举,亦为天下表率!”
图穷匕见!
柳相终究还是将矛头,精准地指向了周平安的命脉——钱!
他要釜底抽薪!断掉清河发展的根基!同时,也是试探皇帝对周平安的态度。
朝堂再次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龙椅上的乾合帝。
乾合帝面无表情,心中却是冷笑连连。
尸位素餐之辈!
渔阳关近千百姓的血还未冷,他们就在这朝堂之上,为了推诿、为了抢功、为了争利,吵得不可开交!
王御史的质问被无视,陈峰军报中的疑点被掩盖,真正的功臣周平安,却被柳相惦记着要掏空家底!
他看着柳相那张道貌岸然的脸,想起袖中那份密信里“清津县令钱守财”的字眼,一股冰冷的杀意在胸中翻腾。但此刻,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
“诸卿所奏,朕已知悉。”
“渔阳关惨案,百姓何辜?朕心甚痛!着吏部、兵部、刑部,会同监察司,详查此战始末及渔阳关失守之责!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绝不姑息!”
他特意点出了“监察司”,让柳相的眼角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
“北伐之事,牵涉甚广,非旦夕可决。户部、兵部所虑亦是实情。暂缓。”
乾合帝一锤定音,断了主战派的念想。
“边防守备,确需加强。着兵部即刻拟定章程,增派精锐,加固险要,严密巡查!以免金国狗急跳墙,若再有此等疏漏,兵部上下,提头来见!”
兵部尚书李崇义等人冷汗涔涔,连忙躬身领命。
“至于清河县税银……”
乾合帝的目光落在柳相身上,停顿了一瞬,那目光深邃得让柳相心中一凛。
“周平安代掌清河,整饬吏治,推行新法,剿匪安民,又御敌有功,实乃干练能臣。值此艰难之际,更需地方稳固,以为朝廷屏障。”
乾合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回护之意。
“着令清河县,其税银上缴,按该县以往三年税银均数,上浮两成即可。余者,留于地方,用于抚恤伤亡、修葺城防、奖励有功、发展民生。此乃特例,不得攀比。”
以往三年均数?上浮两成?!
柳相瞳孔猛地一缩!清河县以往在李崇山治下是什么光景?税银能收上来几成?那点钱,连塞牙缝都不够!
就算上浮两成,比起如今“燎原酒”、“琉璃镜”、“新商税”支撑下的清河库银,简直是九牛一毛!
皇帝这哪里是收税?分明是变相给周平安送钱!还堵住了悠悠众口!
好一个权衡!好一个回护!
柳相心中怒极,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能和其他大臣一起躬身:“陛下圣明!”
“退朝!”
乾合帝不再多言,拂袖起身,在赵德全的唱喏声中,大步转入后殿。
留下满朝心思各异、暗流汹涌的文武百官。
柳相缓缓直起身,望着皇帝消失的方向,又瞥了一眼舆图上那个小小的“清河”,宽大袖袍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周平安,好一个周平安!
此子不除,必成心腹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