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御驾离了汴京,一路向东。虽力求简从,但天子仪仗终究非同小可,地方官员早已洒扫道路,迎候于途。然而,赵佶更在意的,是这官道两旁,远离迎候队伍的田间地头,最真实的民生景象。
时值盛夏,正是冬小麦收割的时节。目光所及,广阔的平原上,一片繁忙喜悦的景象。金黄的麦浪在风中摇曳,农人们挥舞着镰刀,汗珠在古铜色的皮肤上闪烁,却掩不住脸上丰收的喜悦。妇孺孩童跟在后面,捡拾着遗落的麦穗,空气中弥漫着新麦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
“大家您看,”梁师成指着路边的田地,脸上也带着笑意,“今年风调雨顺,加之司农寺推广的新式耧车、曲辕犁,以及那精选的麦种,看这麦穗的沉实程度,亩产定然远超往年!”
赵佶微微颔首,目光中流露出欣慰。更让他注意的是,在许多已经收割完毕的麦田里,并未闲置,而是已然生长出一片片青翠的、约莫齐膝高的幼苗。
“那是……”赵佶仔细辨认。
随行的工部官员连忙解释:“陛下,此乃棉花!正是依您陛下所颁《劝课棉桑诏》,推行麦棉套种之法。麦收后,棉苗正好接上生长季,一地两收,大大提高了田亩产出!待秋日棉桃绽开,白絮如雪,百姓便又多一宗厚利了!”
“好!麦棉套种,人地两不闲,此方是富民之策!”赵佶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看着这忙碌而充满希望的田野,他仿佛看到了新政在基层扎根生长的活力,这比任何歌功颂德的奏章都更令他安心。
然而,白日之下,总有阴影。御驾行至青州地界,暂歇于官驿。驿丞早已得到通知,战战兢兢,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然而,就在赵佶于驿馆内院休息时,却被驿馆外一阵喧哗吵闹声惊动。
然而,阳光之下,必有阴影。御驾行至青州地界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纠纷,打破了这看似和谐的画面。
其时正值午后,御驾在官道旁一处驿站稍作休整。忽闻驿站后方传来阵阵呵斥与哭喊之声。赵佶眉头一皱,示意梁师成前去查看。
不多时,梁师成带回一名衣衫被撕扯得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泪痕与愤满之色的驿丞,以及一个被龙骧军士兵扭押着、虽穿着绸衫却满脸横肉、兀自叫嚣的中年男子。
“大家,”梁师成面色凝重,“此人是青州本地一个姓张的员外,仗着其妹夫在苏州应奉局朱勔手下当差,横行乡里。今日他强索驿站刚收到的、准备送往京城的今年新麦样品,说是要孝敬朱勔朱大人尝鲜。驿丞不肯,他便动手抢夺,还打伤了驿卒。”
那姓张的员外被押着,仍不服软,瞪着眼睛吼道:“你们是什么人?敢管老子的闲事!知道老子背后是谁吗?是苏州的朱勔朱大人!以前专为官家采办花石纲的!耽误了朱大人的事,你们吃罪得起吗?!”
赵佶端坐于临时设下的座椅上,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朱勔!这个名字他记得,历史上便是以花石纲媚上、荼毒东南的奸臣之一!他虽已着力整顿吏治,停止花石纲等扰民之举,没想到在这远离汴京的青州,竟还有人以朱勔之名,行此欺压之事!
他没有立刻表明身份,只是冷冷地盯着那张员外:“朱勔?他一个苏州应奉局的差遣,何时有权索要青州驿站送往京城的官粮了?尔等借其名头,强抢官粮,殴打驿卒,该当何罪?!”
那张员外见赵佶气度威严,护卫精悍,心下先怯了三分,但嘴上仍硬:“你……你休要血口喷人!我……我这是为朱大人提前品鉴,乃是一片孝心!这新麦……本就该由朱大人这等亲近官家之人先享用!”
“孝心?”赵佶气极反笑,“好一个孝心!朕……真是闻所未闻!朝廷设立驿站,传递公文,转运物资,乃国家脉络!尔等竟敢公然截留,还美其名曰孝心?朱勔在江南,便是如此让你们尽孝的吗?!”
他最后一句,声色俱厉,帝王威压瞬间展露无遗!
那张员外听到“朕”字,再结合这气势,顿时如遭雷击,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面如土色,磕头如捣蒜:“陛……陛下!小人不知是陛下驾到!小人该死!小人胡说八道!是……是小人自己想占便宜,不关朱大人的事啊!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
赵佶看着脚下这前倨后恭、丑态百出之人,心中一阵厌恶。他强压怒火,对梁师成道:“将此獠拿下,由皇城司严加审讯!查清其平日还有何不法行径,与朱勔及其党羽有无更深勾连!务必依法严惩,以儆效尤!”
“老奴遵旨!”梁师成挥手,龙骧军士兵立刻将瘫软如泥的张员外拖了下去。
赵佶又温言安抚了那惊魂未定的驿丞和受伤的驿卒,并赏赐了银钱。处理完此事,他心中的那点因田间景象而生的欣慰,已被一层阴霾所笼罩。
“梁伴伴,”赵佶望着东方,语气沉重,“新政虽好,然吏治之弊,如附骨之疽,非一日可清。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个远在江南的朱勔,其名头竟能在此地成为恶霸横行乡里的护身符……可见整顿吏治,清除这些蠹虫,刻不容缓!”
梁师成肃然道:“大家明察秋毫。老奴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