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的病,比预想的来得更凶猛一些。
连日来的军务操劳,攻克升龙府前后紧绷的神经,再加上对这南方湿热气候的极度不适,几重因素交织之下,原本只是微恙的皇帝,竟发起高烧,时冷时热,甚至一度昏沉呓语。
行在偏殿内的气氛,骤然紧张到了极点。药味浓得化不开,宫人、内侍往来皆屏息凝神,面露惶急。随行的太医正和几位资深医官几乎是寸步不离,轮番诊脉、斟酌方剂。
“如何?”梁师成送走又一次会诊出来的太医正,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他的眼角因连日未眠而布满血丝。
太医正眉头紧锁,擦了擦额角的汗,低声道:“梁勾当,官家此症,乃外感瘴疠,内伤积劳,邪热内陷所致。病势……来得急了些。方才用的方子,加了安神清心的药材,若能发出汗来,热度或可稍退。只是……官家万金之躯,此番损耗不小,后续调养,万万急不得。”
梁师成的心沉了下去,他回头望了一眼垂着厚重帷幔的内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务必……务必用最好的药!需要什么,尽管说!官家若有半点差池,你我……万死难赎!”
“下官明白,明白!”太医正连连躬身,额上的汗更多了。
皇帝病重的消息,尽管梁师成和近卫们极力封锁,但纸终究包不住火。营中主帅、高级将领们很快便察觉到了异常——原本定于今日商议善后事宜的御前会议被无限期推迟,御医频繁出入行在,连每日例行的军情简报都改由梁师成代为转呈。
不安的情绪,如同南方的瘴气,悄无声息地在将领们中间弥漫开来。
中军大帐内,刚刚汇合的几位主要将领齐聚,气氛凝重。
性急的韩世忠最先按捺不住,看向在场地位最高的宗泽和赵遹:“宗老将军,赵总管,官家的情况……究竟如何?末将听闻,御医已是昼夜不离了?”
宗泽面色沉凝,缓缓道:“老夫方才求见,被梁勾当婉拒了,只说官家需要静养。看来……情形不容乐观。”
赵遹叹了口气,接口道:“此地瘴疠凶勐,你我麾下儿郎尚且病倒无数,官家日理万机,劳心劳力,又初至宝地,龙体欠安,也是……唉!”他未尽之语,充满了担忧。
刘光世拳头紧握,砸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可恨!若是刀剑之伤,我等还能冲锋陷阵,替官家挡了!可这病来如山倒……我等空有十万大军,却束手无策!”
水师统帅呼延庆相对沉稳,但眉宇间也满是忧色:“官家乃国之根本,三军之胆。如今大军新胜,百废待兴,交趾初定,人心未附……官家此时病倒,实在是……唉!”他连连摇头。
折彦质虽未亲至,但其副将也代表京畿行营表达了关切,帐内一时被沉重的气氛笼罩。
韩震作为神机营指挥使,更是皇帝亲信,此刻眼圈微红,声音沙哑:“官家自北伐以来,事事亲力亲为,改革军政,夙兴夜寐。此番南征,更是……末将恨不能以身相替!”
宗泽抬起手,止住了众人愈发低落的议论,他目光扫过在场诸将,沉声道:“诸位!此刻绝非慌乱之时!官家洪福齐天,自有上天庇佑,更有良医诊治,必能转危为安。我等身为臣子,大将,此刻更应恪尽职守,稳定军心!”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厉:“传令各军,严格约束部下,加强巡营、防疫,绝不可因官家病重而生出任何乱子!交趾初定,若军心浮动,被残余宵小所乘,我等岂非辜负了官家信任,成了千古罪人?!”
“老将军说的是!”赵遹立刻附和,“各营按原定区域驻扎,加强戒备,清剿残匪之事不可松懈。同时,严密封锁消息,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刘光世也冷静下来,点头道:“对!我等在此干着急无用,稳住大局,让官家能安心养病,才是正理!”
众将纷纷称是,虽然心中的巨石并未落下,但总算找到了主心骨和努力的方向。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匆匆来到帐外,低声对守门的皇城司亲卫说了几句。亲卫立刻入内,禀报道:“诸位将军,梁勾当让人传话,官家方才服了药,已沉沉睡去,热度稍退。梁勾当请诸位将军安心,官家醒时还特意嘱咐,军国大事,暂由宗老将军决断,务必稳住局势。”
消息传来,帐内凝滞的空气仿佛瞬间流动了起来。众将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虽然知道病情仍有反复的可能,但这无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官家病中仍心系国事……”宗泽语气复杂,带着深深的感慨与敬意,“吾等更不能有负圣望!”
“谨遵官家谕令!”众将齐声应道,声音中重新凝聚起力量。
他们退出大帐,各自返回营地,脚步虽仍沉重,但目光已恢复坚定。遥远的汴京援手远水难救近火,此刻,在这片新征服的、危机四伏的土地上,他们必须靠自己,守护好病中的皇帝,守护好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整个征南大军的命运,都与行在偏殿内那张病榻紧紧联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