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魏征须发皆张,厉声喝道,“邦交固然重要,然国法乃立国之本!若因行凶者是外邦护卫,便可网开一面,视人命如草芥,那我大唐律法还有何公正可言?对本国子民严刑峻法,对外邦凶徒却法外施恩,此等双重标准,岂非令天下百姓心寒齿冷?长此以往,国将不国!陛下,老臣以为,刘尚书所言极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阿喀琉斯必须依法处斩,以儆效尤!至于拂菻国主若有怨言,我大唐自可据理力争,阐明法理!堂堂天朝,岂能因惧番邦微词而自毁法度?”
魏征的发言掷地有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道德和法律力量。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激烈。支持严惩者强调法律尊严和社会秩序,主张宽宥者则着眼于外交影响和国家利益。暖阁内的气氛愈发紧张。
李世民的目光投向了沉默的李承乾:“太子,此事你如何看?”
李承乾一直冷静地听着双方的辩论,此刻被问及,他上前一步,神情肃穆,声音清晰而坚定:
“父皇,儿臣以为,魏公与刘尚书所言,乃正本清源之论!”
此言一出,主张宽宥的鸿胪寺卿等人脸色微变。
李承乾继续道:“张癞子品行不端,当街行猥亵之举,其行可鄙,其罪当罚!按《贞观律》,自有万年县衙依律惩处,或杖责,或枷号,或徒刑,皆在其列。然,其罪确不至死!阿喀琉斯护主心切,其情可悯,然其行大谬!他拔剑杀人之时,张癞子手中并无致命凶器,其猥亵之举虽恶,但并未对索菲亚小姐构成即时的、致命的生命威胁。阿喀琉斯身为护卫,职责是保护主人安全,驱逐侵害,制服凶徒,而非擅用私刑,夺人性命!他本可将其制服后扭送官府,由我大唐律法明正典刑!但他选择了最直接、最暴烈、也是最为我大唐律法所不容的方式——当街杀人!”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储君的威压:“此例一开,后患无穷!今日是外邦护卫可因‘护主’而杀人,明日是否我大唐勋贵家将亦可因‘护主’而随意格杀他们眼中的‘冒犯者’?届时,长安街头,人人皆可自认有理而拔刀相向,律法尊严荡然无存,社会秩序顷刻崩塌!这绝非危言耸听!国法乃国之重器,其威严不容丝毫挑衅与践踏!无论行凶者是谁,来自何方,只要他身处大唐疆域之内,就必须遵守我大唐律法!杀人者死,此乃铁律!若因其外邦身份而法外施恩,则是对所有遵守唐律之人的最大不公,更是对我大唐立国之基的严重动摇!”
他停顿片刻,语气稍缓,但依旧斩钉截铁:“至于索菲亚小姐所受委屈,儿臣深表同情。若她当时或其护卫能第一时间寻求巡街武侯或报官,那张癞子必将受到与其罪行相匹配的、迅速而严厉的惩处!我大唐官府,绝不会坐视外邦友人在长安受此欺凌!阿喀琉斯本可让张癞子受到国法的制裁,但他选择了私刑,剥夺了他人的生命,也彻底断送了自己。这个结果,令人痛惜,但法理昭昭,不容扭曲!”
李承乾的发言,立场鲜明,逻辑严密,既体现了对法律的绝对尊崇,也兼顾了情理,更展现了大国储君应有的气度与担当。
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本也倾向于依法严办,李承乾的剖析,更坚定了他的决心。他环视群臣,最终沉声下旨:
“太子所言,甚合朕意!国法如山,不容轻亵!传旨:拜占庭护卫阿喀琉斯,当街杀人,证据确凿,依《贞观律·贼盗律》,判处斩刑,秋后处决!着刑部、大理寺速速完善案卷,公告天下,以儆效尤!鸿胪寺妥善安抚拜占庭使团及索菲亚小姐,申明我大唐依法治国之宗旨,对其所受惊吓,予以抚慰。至于张癞子,虽死,其行可诛,着万年县衙查抄其家产,部分充公,部分赔偿苦主家属,以正风俗!”
“陛下圣明!”刘德威、魏征等人躬身领命。鸿胪寺卿虽仍有忧虑,但见圣意已决,太子态度又如此强硬,也不敢再多言。
旨意迅速传达。当索菲亚从通译口中得知阿喀琉斯被判死刑时,如遭雷击。她无法理解,忠诚勇敢、保护了她的阿喀琉斯,为何要为一个卑劣的流氓偿命。委屈、愤怒、对大唐律法的恐惧,以及对失去如同兄长般护卫的悲伤,交织在一起,让她泪流满面。约瑟虽心痛护卫,但也明白在大唐的土地上触犯其最严厉的律法意味着什么,只能强忍悲痛,接受现实,并严厉约束商团其他人务必谨言慎行,绝不能再惹事端。
李承乾得知索菲亚的反应后,只是淡淡地对身边近臣说:“她感到委屈,是因为她只看到了自己受到的伤害和阿喀琉斯的忠诚。但她没看到,或者说,不愿看到,阿喀琉斯那一剑,彻底剥夺了张癞子接受国法制裁的机会,也越过了大唐律法最不容触碰的红线。情有可原,法不容恕。在大唐,保护自身安全的最佳途径,是相信并依靠官府与律法,而非以暴制暴。这个道理,她需要时间去明白。”阿喀琉斯的命运,已成定局,他用生命为所有踏入大唐疆域的外邦人,上了一堂关于唐律威严的血色之课。
阿喀琉斯的死,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索菲亚心头。长安城在她眼中失去了往日的绚丽色彩,变得灰暗而压抑。商团驻地内弥漫着悲伤的气氛,约瑟忙于处理后续事宜以及与大唐官府的斡旋,无暇过多安慰女儿。索菲亚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拒绝外出,对长安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委屈、不解、对故乡的思念以及对未来的迷茫,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她几乎窒息。
一日午后,侍女安妮塔小心翼翼地建议:“小姐,听说平康坊南曲有一家名为‘清音阁’的琴室,主人琴技超绝,能抚平人心中的烦忧。您…要不要去听听?总闷在屋里,对身体不好。”安妮塔是拜占庭人,但来长安日久,略通唐语和本地风物。
索菲亚本欲拒绝,但看着侍女担忧的眼神,又想到自己连日来的消沉确实让父亲和随从们忧心忡忡,最终勉强点了点头。或许,那陌生的琴声,真能暂时驱散心头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