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阁位于平康坊一处相对幽静的巷子深处,门面古朴雅致,只悬一块简单的木匾,上书“清音”二字。推门而入,一股淡淡的檀香混合着旧木与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室内陈设简洁,几案素净,壁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水墨山水。已有几位客人安静地坐在蒲团上,闭目聆听。
琴室中央垂着一道薄如蝉翼的素纱帘幕,帘后隐约可见一人影,正对着一张造型古朴的七弦琴。索菲亚和安妮塔在角落的蒲团上轻轻坐下。
没有言语。只见帘后那人影手指轻抬,落于弦上。
“铮…”
第一个音符响起,如同山涧清泉滴落深潭,空灵而悠远。紧接着,一连串清越的音符流淌而出,初时如春风拂过新绿的柳梢,温柔和煦,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轻轻拂过索菲亚紧绷的神经。渐渐地,琴音转缓,变得深沉而内敛,如同智者低语,诉说着亘古的宁静与豁达。没有激昂的旋律,没有繁复的技巧,只有一种平和、包容、仿佛能容纳世间一切悲欢的意境,在琴室中缓缓铺开。
索菲亚虽完全不懂大唐的音乐,更不通琴道,但这琴声却奇异地穿透了语言的隔阂,直抵她的心灵深处。连日来的委屈、悲伤、愤怒,仿佛在这平和悠远的琴音中被一点点抚平、涤荡。她紧绷的身体不知不觉放松下来,眼眶微微发热,连日来强忍的泪水,竟在这陌生而温暖的乐声中悄然滑落。她闭上眼睛,任由那清澈的琴音包裹着自己,如同漂泊的孤舟终于驶入了宁静的港湾。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在寂静的琴室中萦绕许久,才渐渐散去。其他客人悄然起身,对着帘幕方向躬身一礼,默默离去。索菲亚却坐在原地,久久不愿起身。这琴声带给她的平静,是自阿喀琉斯死后从未有过的。
“小姐似乎…心有所感?”一个温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帘幕后传来,说的竟是字正腔圆的拉丁语!
索菲亚猛地睁开眼,碧蓝的眸子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您…您会说我们的语言?”
帘幕被一只略显苍白修长的手轻轻撩开。一位身着月白色宽袖长袍的男子出现在索菲亚面前。他坐在一张特制的带轮木椅上,面容清癯俊朗,眼神温和而深邃,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与疏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双腿似乎不良于行。此人便是清音阁的主人,莫然。
“略知一二。”莫然微微一笑,笑容如同他的琴声一般平和,“久闻拂菻文化灿烂,心向往之,闲暇时研习过贵国语言与典籍。让小姐见笑了。”他的拉丁语虽非十分流利,但用词准确,交流无碍。
这意外的发现让索菲亚惊喜万分,仿佛在异国他乡遇到了故知。连日来的孤独感瞬间被驱散了大半。她急切地用拉丁语倾诉:“您的琴声太美了!它…它让我想起了家乡的星空,想起了宁静的地中海…也让我心里的痛苦…似乎不那么尖锐了。”她提到了阿喀琉斯的事,语气中依旧带着委屈和不解。
莫然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立刻评判。待她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他的琴音一样抚慰人心:“音乐,是灵魂的语言,它超越国界,也超越言语。能以此微末之技,为小姐稍解烦忧,是在下的荣幸。”他巧妙地避开了对案件的直接评价,转而问道:“小姐来自伟大的罗马,不知对罗马先贤的哲思,可有了解?”
索菲亚出身贵族,受过良好教育,对罗马历史与神话颇为熟悉。提到熟悉的话题,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暂时忘却了烦恼:“当然!我读过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奥维德的《变形记》!还有西塞罗的雄辩,塞内加的智慧…”
两人隔着几案,用拉丁语交谈起来。莫然学识渊博得令索菲亚惊叹。他不仅熟知罗马的历史脉络、重要战役,对诸神谱系、英雄传说更是如数家珍。他甚至能就柏拉图《理想国》中的哲思与索菲亚进行简单的探讨,言语间充满了对古典文明的敬意和理解。
“罗马的荣光,在于其法律、秩序与包容。”莫然轻抚着琴弦,若有所思地说,“正如我大唐,亦有自己的法度与根基。不同的土地,孕育不同的文明,如同不同的琴弦,能奏出不同的乐章。但追求安宁与秩序的心,或许是相通的。”
他的话语平和而睿智,不带任何说教,却让索菲亚心中因阿喀琉斯之死而产生的对大唐律法的抵触情绪,无形中消解了许多。在这个静谧的午后,在这间充满檀香与书卷气的琴室里,与这位神秘而博学的残疾琴师用故乡的语言畅谈历史与神话,成了索菲亚在长安最温暖、最放松的时刻。她甚至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当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入琴室时,索菲亚才惊觉已近黄昏。她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辞,并恳求道:“莫然先生,您的学识和琴艺让我倾倒。我的父亲约瑟是富商,他一直希望我能回到更安全的环境。不知…不知您是否愿意考虑,随我们商团前往拂菻?我相信,以您的才华,定能在君士坦丁堡大放异彩!在那里,您会受到应有的礼遇和更好的生活。”她的眼神充满期待,甚至带着一丝拯救这位“落魄”才子脱离“困境”的使命感。
莫然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温和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眼中那份疏离感似乎更深了些许:“感谢小姐的盛情。长安,是在下的根。此身虽残,此心安处,便是故乡。清音一隅,足以栖身。拂菻虽好,非吾愿也。”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索菲亚感到一阵失落,但也理解对方的选择。她郑重地向莫然行了一礼,约定日后常来听琴请教,才在安妮塔的陪同下离开了清音阁。
看着索菲亚离去的背影,莫然脸上的温和笑意渐渐敛去,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推动轮椅,回到内室。室内陈设依旧简单,但案几上却摊开放着几份用密语写成的简报。他拿起一份,目光扫过,上面记录的正是朝堂对阿喀琉斯案的最终决议以及各方反应,甚至包括索菲亚离开商团驻地的具体时间。他轻轻叹了口气,低语道:“天竺的乱局刚定,江南的暗流又起…这长安城,何曾真正清音过?”这位深得索菲亚信任、令人如沐春风的博学琴师,正是太子李承乾麾下暗影组织“天权”部的重要成员,负责监控重要外邦人物,收集情报。他的残疾,使他成为最不引人注目的眼睛和耳朵。抚琴论史,不过是任务所需;扎根长安,才是他不可动摇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