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o Love You is to Leave You 」
入夜。
意识，是从无边的黑暗深海中的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拉扯，艰难地挣脱淤泥，浮向遥远而模糊的光源。
很沉，很累。
周遭仪器的“滴滴”声不知何时已然消散，取而代之是近乎耳鸣的死寂。
林满的眼睫颤了颤，终于在一片混沌中，撕开了一道缝隙。
记忆的碎片开始回笼，抢救室外那盏刺目的红灯，顾沉毫无血色的脸，以及自己坠入黑暗前，那片令人窒息的绝望。
视野里一片模糊，是病房素白的天花板，以及角落里一盏昏黄的夜灯。空气里，是消毒水和深夜凉意混合的气味，包裹着她，也禁锢着她。
病房里并非只有她一人。
她艰难地偏过头，视线在昏暗中缓缓定格。
陪护椅上，坐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灯光勾勒出他清隽的侧脸轮廓。正垂眸看着手中的病历报告，握笔的指节干净修长。
曾经单薄的少年肩线已然变得宽阔，眉眼间沉淀着一种被岁月淬炼过的冷峻的沉稳。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紊乱的呼吸，他抬起头，静静地望过来。
林念州。
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却又深邃了许多，盛满了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八年的光阴，压缩成此刻一个无声的对视。
林满的大脑空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直到林满的呼吸稍稍平复，他才开口，声音冷静没有多余的情感。
“你醒了。伤口二次撕裂，失血过多。”
林满没有回答他。过去的回忆在他身上撕扯、对撞，最终在她脑海里坍缩成一片无法言说的虚无。
林念州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将病历夹轻轻合上，放在一旁，补充道：“我是重症监护科室的医生。你在顾先生的病房里晕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
林满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她挣扎着，用手肘撑起身体，第一反应便是要下床。
“他……”
“他情况没有恶化。”
林念州早已预判了她的动作，立刻上前一步，伸出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而你，现在需要静养。”
他的手掌宽厚而稳定，隔着单薄的病号服，传来一丝克制的温热。
“你的伤口很长很深。”
林念州直起身，打开了床头柜上的保温饭盒，清淡的米粥香气弥漫开来。“我在医院的食堂打了点粥，你应该一天没吃饭了。”
林满的目光越过那碗粥，直直地看着他：“你怎么会在这家医院？”
林念州按下床头的呼叫铃，一边熟练地为她拔掉已经输完液的针头，一边用棉签按住针眼，回答得云淡风轻：“我考上医学院，毕业了就在这里上班。”
动作专业，回答得体，仿佛他们之间八年的空白，只是昨天到今天的距离。
话音刚落，一名护士推门进来，看见林念州有些惊讶：“林医生……你还在？”
林念州将取下来的针管和输液管递给护士：“嗯，一会就回去。她的药开好了吗？”
护士接过：“开好了，在护士站。”
“好，一会记得让她吃下。”林念州叮嘱道。
护士应声离开后，他将那碗粥又往前递了递，转而对林满说：“吃完饭记得吃药。”
说完，林念州便转身往外走，没有半分要停留的意思。他似乎只是完成了一项分内的工作，准备回到自己的岗位。
“等等！” 眼看他就要走出病房，林满急忙开口：“我……”
林念州脚步顿住，回过头，夜灯在他脸上投下一半光明，一半阴影。
“他没事。” 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生命体征平稳，醒来只是时间问题。我先回科室，”
他顿了顿，停顿里闪过了丝挣扎，但很快被静所覆盖。
“工作时间，你可以通过护士站联系我。也可以加我微信。微信号是手机号码，号码……”
他沉默了一瞬，才缓缓吐出最后两个字。
“……没变。”
“我看到就会回复你。”
门被轻轻带上，走廊的光线透进来，又被瞬间隔绝。
病房里，只剩下林满一个人，和那碗还散发着温热气息的粥。她呆呆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耳边还回响着他最后那句话。
八年未曾更改的号码，像一条被时间掩埋的引线，一头连着一个人兵荒马乱的过去，另一头，却在此刻，接上了她唯一且脆弱的希望。
林念州的克制与沉稳，让她那颗悬在万丈深渊上的心，莫名地找到了摇摇欲坠的支撑。
不知道这份短暂的安心，是源于他们少年时期，曾经亲密无间的友谊，还是……血脉之外，那段被强行捆绑，名为“家人”的可悲依靠。
林满机械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温热的粥送进嘴里。
没有味道。
温热的触感滑过喉咙，却暖不进早已冰冷的四肢百骸。这更像是一种维持生命的必要程序，而非进食。她只是需要一点能量，一点能支撑她重新见到顾沉的能量。
门被轻轻敲响、推开。护士拿着药盘走了进来。
“小姐，这是你的药，记得按时吃。”
“嗯，谢谢。”林满放下粥碗，声音依旧虚弱，“那个……我朋友……”
护士立刻反应过来，笑了笑说：“哦，你说的是那个陪你在IcU门口的小姐姐吗？”
“她给你办了入院手续，然后就去给你拿衣服和日用品了。”
护士体贴地解释道，“离开也有一个小时了，应该很快就回来。”
“谢谢。”
“没事。”护士说完，便带上门，悄然退了出去。
房间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回去拿衣服和日用品……”林满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却也伴随着更深的无力感。
总给别人带来麻烦……
她将碗里剩下的粥几口吃完，然后拿起药，和着温水一并吞了下去。苦涩的味道在舌根蔓延开，提醒着她这荒诞的一切都是现实。
病房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沈苏苏提着一个装着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的手提包，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当沈苏苏看到林满正睁着眼，靠坐在病床上时，眼眶瞬间就红了。
快步走到床边，将东西往地上一放：“可算醒了？看着你从IcU门口推出来，快吓死我了！”
林满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语气虚浮：“现在不是好着呢。”
“好什么好！”沈苏苏嗔怪地瞪了她一眼，随即压低声音，“你见着林念州了吗？”
林满眼神暗了暗，轻轻点头：“见到了。”
“还好有他在，不像他那个妈。”沈苏苏拍着胸口，满是后怕。
“听护士说，你是在IcU的隔离病房里直接休克的，他把你抱出来。抢救得及时，再晚一点，你这腿，还有你这小脑袋！”
她指了指林满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腿：“我再见你，你可就是个小瘸子了。”
林满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腿，抬眼看向沈苏苏，故作轻松地弯了弯唇角：“瘸了你扶着我。”
“看来是恢复了一点，都能跟我开玩笑了。”沈苏苏叹了口气，随即看了一眼手机上不断弹出的工作消息，脸上写满了疲惫与为难，“满满，对不起，我今晚可能不能陪你了。年底公司那边忙，我得回去盯着布展。”
“去忙吧，我一个人可以的。”林满的回答平静得近乎坦然。
“可你……”
“没关系，这里是医院，我能有什么事。”
林满打断她，眼神里有一种超乎寻常的镇定。
“对了，差点忘了。”
沈苏苏连忙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林满的手机，
“你助理让我给你的私人手机。”
林满接过手机，屏幕亮起。十几个未接电话，还有二十多条未读邮件，只看了一眼，便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锁屏键。
沈苏苏看着她苍白的脸，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所有想说的话都压了下去，叮嘱道：“记得好好吃饭，我给你订了医院的营养餐，有事给我打电话！任何事，立刻打！”
“嗯，知道了。”
“记得！”沈苏苏不放心地又强调了一遍。
“嗯。”
“那我走了。”沈苏苏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好。”
门被带上，走廊里的光亮和喧嚣被再次隔绝，房间重新陷入了深夜独有的寂静里。
林满脸上所有故作的轻松与坚强，如潮水般褪得一干二净。
想知道顾沉的情况，每分每秒。
拿起自己的手机，划开屏幕点进了通讯录。
在那个许久未曾翻阅过的、以“L”开头的分组里，找到了那个名字——林念州。
号码……没变。
八年，足以让一座城市变了模样，足以让一个人的人生天翻地覆，可他却还用着原来的号码。
她盯着那三个字看了许久，才深吸一口气，加上了他的微信。
指尖悬在输入框上，迟迟没有落下。
最终，她删删改改，发过去一条最克制也最直接的信息：
【林满】：林医生，请问顾沉现在情况如何？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后，林满便死死地盯着屏幕，连呼吸都忘了。
很快，一条信息回复了过来。
【林念州】：一切平稳。放心。
最后那两个字——“放心”，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有了一丝丝松动。
她将手机紧紧攥在胸口，仿佛那条信息就是一剂救命的良药。
药效过后，是更深的虚无。
她慢慢躺下，侧过身，将自己蜷缩成一个自我保护的姿势，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枕头里，仿佛那是唯一能隔绝全世界的堡垒。
棉絮柔软的包裹与消毒水冰冷的气息中，她才敢允许那个被碾碎了千百遍的念头，无声地浮现。
顾沉，求你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