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谷的雪开始化了,檐角的冰棱滴着水,在地上凿出一个个小坑。药圃里的稻草被融雪浸得发亮,扒开草堆,黑土地里冒出点点新绿——是顶冰花的嫩芽,裹着泥浆,却倔强地往上钻。林辰蹲在地里,用竹片小心地拨开压在芽上的土块,指尖沾着湿泥,凉丝丝的,却透着股活气。
“林先生,巴特尔他们在学编药篓呢!”小石头举着个歪歪扭扭的竹筐跑过来,筐底还漏着个洞,“孟大哥说他们编的比去年药童们初学的时候强多了!”
暖房门口的空地上,孟书砚正教少年们劈竹篾。巴特尔握着砍刀,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竹片在他手里却不听话,劈得长短不一。其其格坐在一旁,手指灵活地穿梭在竹篾间,她编的篓子虽小,却比巴特尔的规整,只是在收口处打了个死结,解不开了。
“别急,”孟书砚拿过其其格的篓子,用小刀挑开死结,“编篓子跟种药草一个理,得松活点,太紧了透不过气。”他示范着打了个活结,“你看,这样既能装东西,又好打开,就像待人,得有张有弛。”
其其格点点头,辫梢的红绳随着动作晃悠,她把活结拆了又编,编了又拆,直到竹篾在手里服帖了,才露出点笑。巴特尔看着她的篓子,把自己劈坏的竹片往身后藏,耳朵却红了——刚才他还嘴硬说“编篓子不如驯马难”。
周鹤叔提着个竹篮从地窖出来,里面是去年收的紫菀花籽,他往每个少年手里塞了一小包:“今天的课,学‘选种’。”老人坐在石凳上,抓起把花籽在掌心搓着,“饱满的、沉手的,才是好种,就像看人,得看内里实在不实在。”
他让少年们把花籽倒在筛子里,对着日头照:“透光的是瘪籽,留着没用;不透光的,才能下种。”巴特尔捧着筛子,手却抖,花籽撒了一地,他慌忙去捡,指尖被石子硌了下,也没吭声。
林辰走过去,帮他把花籽拢进筛子:“当年我初学选种,比你撒得还多。”他抓起粒饱满的花籽,“你看,这籽沉,是因为它攒足了劲,想发芽。人也一样,沉得住气,才能成事儿。”
巴特尔的头埋得更低了,却把筛子握得更紧。其其格悄悄把自己筛好的花籽分了他一半,红绳在他手背扫过,像只轻点的蝶。
晌午的日头暖起来,雪水顺着药圃的田埂往下淌,汇成细小的溪流。雷大叔在地头挖了个坑,埋上陶罐,里面煮着雪莲奶茶,说“给孩子们补补”。奶茶的香气混着泥土的腥气,漫过新绿的药苗,成了春天独有的味。
“尝尝这个!”雷大叔给每个少年递过陶碗,奶茶表面结着层奶皮,喝一口,奶香里带着雪莲的清苦,“这是婉妹当年教的法子,说‘干活累了,喝这个顶用’。”
巴特尔喝得急,奶皮沾在鼻尖上,其其格掏出帕子想给他擦,又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只低着头笑。小石头指着远处的玉泉河:“等雪全化了,河就开了,沈三叔会划船来送新米,还会带芦苇叶,能包粽子!”
“粽子?”其其格抬头问,眼里满是好奇。
“就是用米包的,”林辰解释道,“里面能放枣,放肉,咱们谷里还会放紫苏叶,香得很。”他忽然想起什么,“等你们学会种紫菀,就教你们包紫苏粽,算是给你们的‘结业礼’。”
少年们的眼睛都亮了,手里的花籽仿佛也更沉了些。
下午的课是“识土”。周鹤叔带着众人往药圃深处走,指着不同的地块:“这处土黑,是‘腐殖土’,肥,适合种紫菀;那处土黄,是‘砂壤土’,透气,适合种薄荷。”他抓起把黑土,凑到巴特尔鼻子前,“闻闻,有股霉香味,是好土。”
巴特尔闻了闻,又闻了闻黄土,皱着眉说:“黑土……像阿古拉的羊圈土,能肥田。”众人都笑了,周鹤叔点头:“对喽!土好不好,不用看颜色,得看它能不能养东西。就像人,不用看穿着,得看心善不善。”
其其格蹲在地上,把两种土分开装在布袋里,还系上不同颜色的绳——黑土用红绳,黄土用蓝绳,跟她辫梢的颜色一样。“这样……就不会忘。”她小声说,像怕打扰了土里的虫。
夕阳把药圃染成金红色时,林辰带着少年们种下今天选好的紫菀籽。巴特尔的手还笨,挖的坑太深,林辰帮他把坑填浅了些:“太深了,芽钻不出来;太浅了,经不住晒。得刚刚好,就像做事,得拿捏好分寸。”
其其格的坑挖得匀称,下种、覆土、浇水,动作虽慢,却样样周到。她在每个种穴旁插了根小木棍,棍上缠着红绳,像给种子做了记号。
“这是……怕忘了?”林辰问。
“阿古拉说……种了东西,就得记着它,”其其格的脸映着晚霞,红扑扑的,“就像记着……教你本事的人。”
林辰心里一暖。他想起娘种药时,也爱在地里插些小标记,说“每株药都有灵性,你记着它,它就长得欢”。这些西域的孩子,虽离乡远,却把阿古拉的话、把苏婉先生的影,都揣在了心里。
回到暖房时,沈念已经备好了晚饭:青稞饼就着酸白菜,还有锅热乎乎的羊肉汤。少年们吃得香,巴特尔把自己碗里的羊肉夹给其其格,嘴里说“我不爱吃嫩的”,其实是早上看见她盯着灶房的羊肉咽口水。
周鹤叔看着这一幕,对林辰小声说:“婉妹当年总说,教本事容易,教人心难。你看这些娃,不用教,心就热乎,是块好料。”
夜里,林辰坐在案前,翻看着少年们的“学药笔记”。巴特尔的字歪歪扭扭,却记满了“紫菀籽要选沉的”“黑土适合种紫菀”;其其格的笔记画着图,选种的筛子、编篓子的活结、地里的红绳标记,都画得清清楚楚,旁边还画了朵小小的冰绒花。
他在《百草续录》上写下:
“雪融时,药苗醒,少年学耕。选种识土,编篓记事,皆非难事,难在存心——存对药草的敬,存对师长的念,存对远方的牵。此念不灭,纵隔千山,亦能把根扎下。”
窗外的顶冰花又开了几朵,嫩黄的花瓣在月光下泛着光。远处的药圃里,新种下的紫菀籽在土里悄悄呼吸,像在应和着屋里的墨香,也应和着少年们沉沉的鼾声。
百草谷的春天,就这么在新绿的药苗里,在少年们的学步中,慢慢醒了。而那些播下的种子,不管是土里的,还是心里的,都在等着一场雨,然后破土而出,向着日头,使劲生长。